音乐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同学少年不言情 > 第10章 相见恨晚
    第10章 相见恨晚

    我遇到你。

    你遇到谁。

    ——壹。

    梁宝贵这样的女子。不能小觑。

    宁林第三次提醒自己的时候,梁宝贵的手穿过众人伸了过来,拿了一支烟。来回不过几秒种,他心下慌张,却只看到伊的一双手。她的手形很漂亮,干净而苍凉的模样,这样的一双手,最适合吸烟。苍凉又干净,刹那间唏嘘无限,一双眼看透人间,于是,在烟里弥漫。

    她对他,从来都是视而不见的。

    又或者说到这里,他始终检视自己的行为后,发现他从来没有胆量,与她对视上一番。

    哪怕一眼。别诳说一番了。

    比如说现在。一场可笑的派对。他如一只提线木偶一样被感觉生拉硬拽过来,在梁宝贵的面前,缩手缩脚,全然无措。无论如何,都不过是声势浩大的噱头,他敢于做什么呢。只是。他不相信自己满是虚汗的脸,无论如何也入不了她的视线。

    可是,她真的是看都不看他的。

    一次的梦里。他们曾经对视。他看到梁宝贵的眼睛旁边,有一粒细小的斑,隐隐约约,影影绰绰,如一只隐藏的蝴蝶飞进了梁宝贵的脸。翅膀融进发肤,唯一剩下窥视的眼,诡异地铺展在她的眉间,他极度想展手抚平这点不安的窥视,却在次次伸手的途中,被恍然惊醒。惟独在梦里,他敢这样放肆地看顾她。

    梁宝贵。

    你看,她是朋友的女人。她狂野不羁。料定前尘太多。狂傲孤决又一副绝不吃亏的厉害样子,夜夜烟酒不离口,妆容浓烈到看不清楚容颜……

    宁林扳着指头历数她的不是,数到自己手软,不由得他卧倒在空气里弥漫的芥香里。

    她钟爱吃日餐,于是付理斯跑遍全城的料理店去定位。她喜爱热闹,于是每夜每夜,七零八散的枝节,都陪伴她度过。

    宁林抵港数月,唯一认识的女子,竟是梁宝贵。

    ——贰。

    香港对于宁林来说,已经是太陌生的一座城,八岁,他已随孤母去北京,20年里,香港逐渐在他的生命里,变成一个称号。简单而又无意义,除了他唯一的一个青竹旧友付理斯,还隐隐提醒着他那些早就变形的巨大的童年的往事。宁林是一个善于遗忘的人,善于遗忘,于是淡薄,若然没有付理斯,他早就忘记了自己还有童年。

    同理而论,若然没有母亲时刻的诅咒,他早就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忘恩负义狗头狼心的父亲。

    那个男人的面目他早就忘记。唯一忘记不掉的,是他丧尽天良的罪行。

    他曾是广东穷苦仔,流落香港遇到她,于是,千颜万颜讨欢,加上一张还算俊俏的脸,她于是帮定他。青春全部奉上,生了他,未讨得名份,却被他抛弃,她穷到分文未有,没有钱给他买奶水,哭着去求他,谁知他脸面一暗,逐她于冰冷间,她抱着他,哭到无泪无欲妄图舍弃生命以谢此恨,最后却是新人不忍,趁着夜深丢了一些碎钱给母子。她十几年一直在重复那句话,那个女子,烟视媚行,有干净苍凉的手,夹着烟,身段美好,给了她一些钱,转身的时候迟疑地回头看了她,再看她,叹了口气,眼睛里有泪。于是,她不再恨她。

    爱恨情愁里,女子永远不要嫉恨女子。都是男人作的孽。母亲恨恨地说。

    眼眶里布满凶刀,只恨不能一刀刺死负心人。

    街坊四邻救济完毕,他成功活到八岁,她再次遇到一个男人,竟然神奇地,又是宁姓,一样俊美,北方人,于是她再次,在众多祝福声里跟他到了北京,陌生崭新的城,从此改变了人生。

    也改变了他的。

    他在这些年她的爱恨情愁里,充当了一个永远忠实的听众,她在夜深的时候,总会唠叨起那些往事,他判定她对那个男人的仇恨,已经毕生难平。

    恨一个人,需要付出的力气,永远比爱一个人要大,他不寒而栗。他宁愿,不爱也不恨,因为他在过小的时候,就因为承载着过多的爱恨的符号,而热情未生便被淹灭。

    他惧怕女子。世上一切的生兽猛禽,皆敌不过一个充满仇恨的女子的一句诅咒。

    他不要背负诅咒沉沦,于是他宁愿,这样多年,孤身独影,他身边唯一的女人,便是越老越仇恨的母亲。——忘记说一句,第二个宁生,跟第一个相仿,遇到新人,抛弃旧人,唯一不同的是,他留了一些钱给他们母子,毕竟,北方人,说到底还是比那些土著南方仔有些良心,他们受的教育是,先做人后为事。而过多的南方人,从小就被告之,无有钱不如死。于是,现实和感性面前,人格血拼后,感情退后,她自有定论。

    第二个宁生,有情有意,母亲却是不恨他的。她反而宽厚地摸着他的头发说,宁二是个好人。

    同样地抛弃,不过是一些施舍,前面一个该下地狱,后面一个却可以登陆天堂。

    他不明白这些道理,也不想明白,他惟有,听到的,熄灭了,看到的,视而不见。

    如梁宝贵之于他。她对他,就是这样地,听到的,熄灭了,看到的。视而不见。

    生平第一次为女子耿耿于怀,却是梁宝贵。

    ——叁。

    付理斯有两任女朋友。

    梁宝贵却是他的心头宝。她一个皱眉,他可以赴汤蹈火去安慰。他本是铮铮铁骨汉呀。

    小时候,宁林每次受辱,付理斯总会义勇当前,替他抵了出去——这些,都是付理斯告诉他的,他全然无记忆,他只是,搜遍了记忆,都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自己幼时已频受保护。

    付理斯出落得很不错,据说当年还是一个小厮混,现在,已然是港九风云人物,名公子,样貌不俗,出手阔绰,出入之处皆有三五狗友成群跟随,更有无数女子投递欢笑。

    他眼中,只有梁宝贵。

    他看得出来,凭借着20年前记忆延伸,他深觉他们之间,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他看得出来,对梁宝贵,付理斯是动了感情,不动感情,谁有空装孙子听凭调遣。

    哥们面前尊严丧尽,只为博伊一笑,非是感情做基础,任谁都不会如此愚蠢。

    付理斯和梁宝贵真是绝配。佳人公子大戏也不过如此。宁林却在梁宝贵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满足。她似是不满地,报复般地任性置之,任凭付理斯鞍前马后照顾,亦是不冷不热,随时可以翻脸拂袖,付君的面子,在她看来,不值一文钱。

    付理斯讪讪,似乎习惯了尊严被贬,只要梁宝贵高兴,他一样甘愿。有一次,她一杯酒甩到墙上,酒精四溅,琉璃飞转,有一两片闪烁竟在晶莹的片刻,飞到宁林的面前,如果不是他衣着挡住,他恐怕自己会被划伤。

    梁宝贵冷哼一句,在众人的惊诧里撤身离去,付理斯尾随而去,又是一个难捱的赎罪夜,宁林几乎可以想象得出付君委曲求全的样子。他不由得不屑。

    奇异的是,他竟然频频梦到她,梦到她脸上的蝶目,她美吗?她并不美。她甚至不过是妖冶一些而已,腰身挺拔,烟视媚行,动辄绝情。浓厚的妆盖住了她的质地,无论如何,宁林明白吸引付理斯俯首贴耳的,绝不是单纯的美貌。要说美貌,付理斯身边的美貌简直泛滥成灾。他还是在灾难里面,淘出劣女梁宝贵。着实是宝贵,视若珍宝,贵不可挡。

    隐隐闻说,梁宝贵是奇异女子,妈妈是社交名流,爸爸乃是官员密友,如此名媛,却生就如此一副薄情相,似是吃尽苦头的贫困女,风尘里啃出人生真理,于是张扬旗帜,看淡一切,不可一世。

    最要命的吸引,来自格格不入的反向气质。越格格不入,越致命。

    譬如,一个小碧玉,举手间却流露大家风范。再譬如,一个正统女子,身上沾染小布尔乔亚流浪气质。更比如说,梁宝贵,名门淑媛,却似烟花暗夜。因为迷乱,所以致命,致命的吸引不可操控,甚至在宁林的粗暴的驱逐里,逐渐软弱下来。

    如同母亲给予他的感受。他厌恶念叨,渴望平和,却不得不将自己的前半生,交付一个怨女,他不是没有反抗过,反抗过后,是宿命的萎谢,他顺从得萎谢了。于是,那些诅咒,变成他必须的习惯,就如同现在,如果视线里看不到梁宝贵,他宁林只能心神不安。

    他不知道付理斯是不是如同他一样的感受,但是,付理斯有女朋友。据说也是半个青梅绕过竹马的街坊。彼女只存在传说里,美好又温存,在某个公司里做着文员那样清白的工作,不吵闹亦无要求,付理斯平日极少会见到她,更少会谈到他,所有的朋友所共识的付理斯的女朋友,就是张扬跋扈的梁宝贵。得到承认的尊重,恐怕那边那个女子已经不可能享此殊荣,一个男人身边再多的女人,能够得到哥们们尊重的,只可能是那一个。谁都不傻,能够在前后左右中衡量出哪个女人最重要,是彼最爱,谁也不愿意挑战爱情与兄弟之情,当然,这并不妨碍大家都知道付理斯另有女友。

    开水与毒药并行,付理斯坐享齐人幸福。

    想必是受了梁宝贵的气之后,彼女是用来疗伤平衡的。

    母亲曾经说过,这世道。不是你欺负我,就是我欺负你,总归是要受气,再去施气的。

    只是,梁宝贵这样的女子,如此不吃亏的模样,她会无尽地施气,可是,她会去受谁的气,谁有这样的胆,去挑战她这样的女人。可是,她却怎可忍受其他的女人与之分享付理斯。这难道就是她所受的气?亦是她所施气的根源?宁林在来来回回的思考中,精神恍惚,气质萎顿,状似不堪。

    他想,如然他遇到她,他一定承受不了这样繁重的心理压力,仅仅是透析,他已经形容萎顿。再纠缠的话,恐怕他就要心力交瘁。

    他一定要远离女人,至少是远离梁宝贵这样的女人,他不要自己仓惶脱离的平静生涯再一次毁灭在女人手里。那实在是,太恐怕的事情了。

    ——肆。

    一个月没有见付理斯与梁宝贵。

    宁林做了一次详细的环城游。他要将香港,真切地抱拥一次。这一次,他不想再与这个城分开。

    车是付理斯的,经年淘汰掉的一辆丰田,黑色,浓重而沉默,车里装有良好的音响设备,又可以敞开蓬窗。风从头顶过的时候,他几乎忘情。

    这座城着是华美而庞大,同样一座庞大的城。北京给予他的,是笔直,正规,宽阔,似乎在那座城,他就必须遵循着一些规矩,去圆满地行走,不得有误。而港九之地,他一下找到散软的感觉,那是他二十八年,都未曾尝受过的松弛,如同冰冻多年的一块鸡肉,突然遇到了高压锅的蒸气,他迅速地就瘫软下来,甚至,他感觉自己即将肉骨离分。

    满眼满耳的叫嚣,都是他不太熟悉的粤语。似懂非懂,没有儿话音,不干脆,却也可以铿锵。没有轻闲而又友好的搭讪,亦不见胡同口忙碌的阿姨,甚至看不到冶艳如梁宝贵。

    他希望自己的一口正宗京片子,从此消失怠尽,从而也可以铿锵着全然改换。

    香港,多少传奇多少春,他离开它又回归它,这里有他最原始的恩仇,也有他最根源的水土,他不至于生疏。他希望,这二十年的失散,不过是黄梁梦一场,醒过来的他,依旧有情有意有生有息,只是,他希望一切,都是用另外一个载体去享受。

    他想到隐名埋姓。

    这座城里,除去付理斯这个青梅竹马,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这失踪的20年里,没有任何香港这边的人与他们联系。他不知道自己的外公外婆在何处,这些重要的事情,反而是他的母亲从来不曾提起的。她所有的话题,都与那个该遭天谴的男人有关,他甚至知道那个男人的腰围和鞋码,却不知道母亲的平生,她出自何门,这些,都是他无比好奇又不敢擅自询问的。他怎么敢在一个女人埋怨的时刻,去打断她,而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说,他外婆的姓氏。

    他不再是宁林。他没有往事。香港便是他的城。他要在这里,改头换面,他不要再继续联系付理斯。他预备在半年之后,将这笔款项,车的款项,汇给付理斯,并且会在这笔钱上面多付一些,算做利息以及情份,他不是不愿意再与他交往,只是,有他的提醒,他永远不会过新生活,他会一直明白自己童年少年青年的脉络,那是他无法忍受的。其实,更重要的,是梁宝贵。

    梁宝贵太危险。她是28年唯一能够引起他慌乱的女人。她却抬眼不见他,对他的存在不屑一顾。——只是这样,他便已慌乱,他料想不到再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他要把生活里一切潜伏的闹腾的因素彻底掐灭。惟剩下一些安静生长的绿色,一片一片,安全地将自己包围起来。宁林很明白,他只适合一个人生活,之前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月,便是牢笼,他只适合一个人,安静地,波澜不惊地生活。比如现在。

    闲时喝酒,忙时忘记喘息。节奏控制生活,一片大好。

    他将丰厚的积蓄分批分领域做了一些投资,地产,股票,娱乐……每个月可以有一些钱财滚滚飘来。他拿了一部分生活,一部分置业,一部分开展新投资,剩余的,还做了一些慈善捐献。无留名的,默默捐献,他甚至有打算在30岁的时候,确定一项信仰,然后为此信仰倾尽。比如,修建一座寺庙,或者,修建一座教堂。

    对于信仰,他向来是满怀敬畏。他熟读过一切的经书,圣经,佛经,古兰经,他甚至在研究占星和周易,总是在这种看似虚幻的世界里,他的灵魂得以平安,只是,这样的依赖并非好事,他却是在一些短暂的平安之后发现,任何教义,他都接受,这在宗教里,是万不可赦的。

    他惟有焦灼着,一边贪恋着平安的喜悦,一边逃潜着罪恶的追博,他就这样混沌地,走到现在。真是清白。二十八。二十八尚为青年,他却倍感孤老。唯求平静,平安,平顺。

    于是,梁宝贵更为孽障,他不能不防备。

    ——伍。

    约会一名潘姓女子,他没记住名字。

    业务上面的一些盘丝关系,她对他倾慕不已,当然,他年轻,阔绰,沉稳又清白。只要确认不是基佬,哪个女人不会情慕他。

    潘女离异,前夫是地产名流,舍给她大片楼盘,于是她变成地产界名女。

    除了男人,她样样不缺。名车名房名气,奢华富贵,并且年轻——她不过28岁。

    经过她生命的男人,除了前夫之外,无一不是冲着钱财而去,潘女精明得很,多年从商经验,使得她笑看风云变幻,识人凌厉,谁想骗得她,那简直是登天之难。

    潘女交往人有原则,只交往比她富贵的,势均力敌,无所谓谁骗谁。

    宁林是意外。

    宁林有多少财产她一点都不清楚,只是,当她第一眼看到宁林,她就发现,钱财真是狗屁。若能得此男人厚爱,万贯家产都舍弃都无妨。她平生第一次如此不清醒,这令她感到意外。宁林面目算不上清秀,却有一种莫测气质,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下一秒会做什么,却令她愿意交付精明,从此糊涂人生。

    而对于宁林来说,潘女不具备任何吸引力。

    宁林这样的男子,先天强迫性情感免疫,非是梁宝贵那样的异数,是不可能掀起他任何波澜。

    于是,一来二往间,冷淡造就高贵,宁林在潘女那里,更是显而易见地节节高升。为了约见宁林,潘女花费了各种心思,甚至有瑞士滑雪的打算,一一被宁林否决后,潘女有点倦怠,后来一次无意说到吃北京菜,宁林却答应了下来。实在令她意外。她不知道宁林,曾经有20载青春耗费在北京。当然,对于宁林,除了名字,她什么都不知道。

    真是隆重。在迟到的15分钟里,宁林看到一个隆重的钻石花绽开在他面前,从头到尾镶上了宝石的她,照耀得宁林睁不开眼睛。他不由得厌恶地皱了一下眉。当然他非是喜欢出水芙蓉样的女子,但是如此一团锦绣,实在是他无法逼视。

    潘女紧张到无法言语,眼睛始终不敢正视宁林,吃饭途中,两人未发一言,宁林有点磕睡,于是准备饭毕即送她回家,然后自己也回去睡觉。

    潘女似有若无地犹豫了良久,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可不可以饮一杯?只一杯。

    无法抗拒的邀约,宁林强作精神,于是他们到了PUB小坐,潘女要了烈酒,势要不醉不归。宁林不善饮,于是点了红酒相陪。一来二去之后,潘女趁着夜的暧昧,胆量陡增,身躯挨上了宁林的腿,顺便手臂弯过来,绕住脖子,宁林只觉眼前一昏,伸手将之推开。

    强烈的生理不适,他开始天昏地暗,他忘记了去道歉,那一把被他推开的惊讶的人,而是径直走向洗手间,喉间堵塞,干咳,哗哗拧开水,对着头冲了下去,脑海里一片荒芜,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镜子里煞白的脸,同样吓坏了自己,他必须要马上离开这里,不要再让稍微的疏忽,破坏了平静。

    他转身离开,刚一推开门,他再一次晕眩。

    梁宝贵。

    竟然是梁宝贵。

    他这样狼狈的,面带水珠,衣冠不整地,匆忙逃窜地,遇到梁宝贵。

    人生何处不相逢。偏偏是她。他躲着,藏着,避着的她。

    梁宝贵没怎么变,一片单薄遮住身,惹火又妖娆,仿佛手臂一振就有春光泄露的危险,她这样妖。他屏住呼吸,她会一如既往吧,视而不见。反正他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她男人的哥们儿中的一个,无奇无险的,她当然视若无物。

    只是他。

    他几乎要哭出来。

    他真的是难以割舍她。尽管迄今为止,他们未曾说过一句话,未曾同过一段路,未曾对视过一秒种。

    然后他看到梁宝贵果真一如既往地,视而不见地扬了扬眉,便侧身过去,他茫然地站在熙熙攘攘的狭道间,音乐和美酒湮灭了爱恨,他忘记了时光,只孤独站着,被她忽略的片刻仍有余温,他只是,想问候她一句,只是。

    ——陆。

    他再没见过梁宝贵。

    后来有几次他刻意在那个PUB周遭闲逛,却再没有见过她。

    那天他在门外恍惚了半个小时,她始终没有出来,又或者说,是有其他的出口,她见到他,故意绕道而行,避开了他。

    避开他。不同于他避开她。

    他是近情情怯。她一定是厌恶极透吧。

    宁林无比沮丧,他讨厌女人,讨厌那种负债或者逼迫的感觉,一旦接近,就会如上次失败的约会那样,生理不适,甚至呕吐,谁都不能靠近他,他是那样地清白干净,他不能凭着她们沾染了自己的身躯,他是不是有佛家的宿缘,才会如此地厌弃女色,只是,梁宝贵,他该怎么办。

    如此心魔纠葛,他无法呼吸。他打电话给付理斯,简单解释了一下这半年疏远的理由,无非就是商场官话,生意忙,应酬多,云云。付理斯声音黯然,情绪低落,止口不提梁宝贵,宁林尽量地拖延着谈话的时间,从而转动思维,妄图将话题转到梁宝贵身上。可是,直到后来,他都绝口不提梁宝贵,后来还是宁林忍耐不住,问道,那个女子,梁——付理斯打断他说,我跟宝贝分手了。

    付理斯逢喊梁宝贵,都是只喊后两个字——宝——贵,宝,贵,久之,变成宝贝。

    跟宝贝分手了,怎么可能。宁林诧异在当前,他那样奴役自己屈尊畏命的,怎么舍得分手。付理斯口舌生哑地说,我现在受了伤,无颜见人。否则,一定与你同饮一杯,哎。

    宁林几乎马上要飞过去见他,他说,不要紧,我去探你。

    付理斯推辞了一下,却拗不过宁林的坚持,于是,宁林看到了狼狈的他。

    竟然是这样的狼狈。唇上泛着暴皮,脖子上有淤痕,面色苍老,神情沮丧,这是倜傥名公子付理斯?

    付理斯轻缓地说,宝贝毁了我的车,我试图阻止,于是,她怒了。

    如此的残烈,他依旧不改口,宝贝。真是宝贝。

    宁林手抚额头喊了一声GOD。然后不知道再有何话语评说。如果,不是梁宝贵,他一定会义愤填膺地指责其无耻。好聚好散也就罢了,为什么一定要撕破脸。付理斯绝无可能对不起她。一时间复杂的情绪袭击了宁林,好像一下子,他就找到了兄弟手足情。尽管他一直抗拒着付理斯,抗拒着自己稀落的童年,但是这刻,他分明地感觉到难过,付理斯那样萎谢了,如同他当时的萎谢。两个男人,分隔时空生活,却同样为一个女子萎谢。他心有不甘。却听到付理斯说,不知道宝贝现在怎么样了。我很挂住她。电话不接。我找不到她。

    宁林说,你没有去她的家里找她。

    付理斯说,除去她的名字,我对她一无所知。

    宁林惊愕到震。那么,那些传闻呢——家庭,父母,身份。

    付理斯说,都是宝贝零星所述吧。我至今不知道她住浅水湾,还是九龙塘。我没有去过她的家,也没有见过她的任何亲人,她甚至没有朋友。她所有的行踪,我都无法知道,我最害怕的,就是突然她决定失踪,我真的是找她不到。

    宁林唏嘘。你真是欠她。我没想到你长情至此。

    付理斯惆怅地说,30年。阅人无数,惟有宝贝在,我最快乐,这种快乐,任何人给不了我。也替代不了。

    宁林捂住脸,28年,阅人无数,只有梁宝贵,能够令他纠着心肠,只是这些话,他无法说给任何人听,他甚至自己都抗拒的一个女人,却如此轻易地占袭他,他来回摩擦疲惫的面孔,终于懈怠,他甚至已经决定,把梁宝贵找回来,付理斯离不开宝贝,他,离不开梁宝贵。

    最后付理斯说,秀秀只要一个名份,可以不必陪她,不用哄她,甚至不用爱她。名份。宝贝接受不了。我知道这是唯一的磨擦。

    宁林说,既然这样爱梁宝贵,为何不狠心一下,离开秀秀。

    付理斯说,一朵花长在那里,无声无息,无妨无碍,它唯一的要求就是长在那里,换了你,忍心掐灭它?

    宁林说,如过太阳嫌它遮挡了光,我会。

    付理斯再次黯了下去。

    ——柒。

    潘女设了一个圈套,几个回合下来,宁林丧失百万元。

    摆明了是在整他,宁林揪住彼疯狂女质问,潘女抖了抖身姿,笑得冷静无比,再不是那个北京餐馆躲在钻石里脸红的纯情女。

    潘女说,衰仔,我们香港人呢,很现实的,可以对你好,但是必须对自己有利,对自己无利的,谁会对谁好。别怪我绝情,不是不给你抬举,只是你太不识相。没关系啦,你情我愿,商场斗智,各显其能,没有脑子,就不要做生意了。

    宁林倒吸一口凉气,所幸自己当年冷漠拒绝她。否则,掉入如此虎狼之手,勿宁死。他冷笑一声,从头到尾将潘女审视一遍,然后摇摇头走掉。此类女子,连看的兴致,都没有,不必再费口舌。

    他听到身后一声凄厉,宁林。我如此费尽心机,你甚至连施舍,都不肯给我!你不要欺人太甚。否则,你会后悔的。

    宁林说,生平最厌恶激将,好自为之。

    开车绕道而行,猛一个刹车,看到梁宝贵。

    真是好奇怪,每次逢见潘女,必遇到梁宝贵。没有错,是她,消失了九个月的梁宝贵。他跳下车,抓住她的胳膊,梁宝贵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说,宁公子?怎么哪里都能遇到你。

    宁林点点头,心跳加速到无可控制,他将车往相反方向开。他似乎忘记了刚刚丧失百万财产的痛苦,也忘记了前面的一切背景,付理斯的暗淡,自己的迷乱,此刻他只有一个思维,梁宝贵,就在他身边,梁宝贵。

    梁宝贵抽烟,细长的手指,苍凉的烟,似乎是万宝路,还是什么,宁林看不清楚,他一辈子都不会吸烟,因为母亲说过,那个负心人用烟迷了她的心窍,所以对于烟,他向来视若洪水猛兽,他是胆战心惊地,惟恐沾染上与那个负心人丝微的瓜葛。

    而不得已,他的面目已经全然是那个人的拷贝。眉间眼角,除去一些漠然之外,已经越来越象他,当然,他来自于他,出自于他,他怎么会不象他。有时侯,母亲一个恍惚,就会双手钳过来,作势扭他的脖子,他甚至会在夜深惊出一身汗,他笃定,如果不是屋门紧扣,她有掐死他的危险。

    他的存在,提醒着她的疤痕,一片一刀的,宛她的心——你看。他抛弃了你。留了孩子给你。不再管顾你。但是他说永远对你好。一辈子爱护你。

    就是这样的一张嘴,吐出山盟海誓,又瞬间决裂。这怎么可以。

    十五岁之后,宁林开始无有安全感,母亲不再是哭泣的葡萄,脆弱到一碰就眼泪四溅,而变成了一个干瘪的核桃,仇恨令她五官扭曲,全然变形,她逐渐只变成一张嘴,一合一张间毒汁满溢,扭成核桃,急火攻心。他真是恐惧。由心弥漫,遍布全身,一恐惧,就会畏缩,他浑身颤抖。他实在无法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的仇恨,可以持续那么多年。有一次他看小说,说情伤不过百日长。而她的伤痕,摆明了是要永垂不朽的。

    宁林的思维被梁宝贵打断。她说,付公子要你来游说什么。拜托,我们俩缘分已尽。不要再纠缠我。

    宁林晃了一下头,将自己拉回现实里来,天竟然有点暗了,因为霓虹已经布满了半边城,很多的娱乐场所开始雀跃,今天欢笑明日烦忧,每个人都在经营自己的爱恨,缺了哪一环,都不妨碍。他这样载着他唯一无法放弃的女人,在这座空旷的城里漫无边际地转,他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已经毁了,于是他的眼睛湿了。于是,他开始轻轻地咬住了下唇,他无比软弱,在夜幕下的华丽城,在光芒下的梁宝贵面前,他如同一只怯懦的牛,除了耕地,找不到任何出路,他的人生无可选择,可是他必须要迎接和继续下去。一息尚存就要溯回深游,他浑身都要虚脱了,并且,他的耳边开始轰鸣,心口开始堵塞,他似乎要爆裂了。没有人知道,就在十几个小时前,他刚刚损失百万,为了没有讨好一个风云女人。

    车停在弥敦道的边沿,宁林手支撑着头,梁宝贵靠了过来,挑衅了看了他一眼,说,搞什么,宁公子。聚散离分有定数,哪个女人令你这样难过,千万不要让我看到你流泪,否则,我会疯掉的。

    宁林几乎脱口而出就是你。话到嘴边咽了过去。他摇摇头,虚缓地说,你走吧。

    ——捌。

    付理斯设大宴。他向来喜欢排场,高朋满座,红光满面,他真是喜庆。

    结婚大宴,他和秀秀。

    秀秀,付郑文秀小姐,终于如愿以偿地等来了这天,她只是安静地开着,就冠上了夫君的姓氏,从此金光闪闪,衣食无忧,且,名正言顺。

    付斯理变了。最后一次见他,就是那次他嗫嚅着呼唤宝贝。宝贝毁了他的车,并毁了他的面,那些伤痕,却不知道哪里去了。车坏掉可以再买,伤痕也会很快平息,而梁宝贵,不知道哪里去了。

    后来在别人那里听说,当时在赤柱,梁宝贵大闹,几乎引来警方,然后她掐了付理斯的脖子,要同归于尽,最后,她冒着火,拔了他的车钥匙,扔到下水道,最后,她将他的车砸烂,扬长而去。

    他无论如何也不吃惊。这般的作,梁宝贵能够做得出来。

    长情如付理斯,在江河泛滥之后,还可以挂念梁宝贵,只是。挂念是挂念,他终究还是娶了无声无息的秀秀。爱是一回事,生活又是一回事。

    看着高朋满座的场景,里面还有一些是当年跟付斯理一切陪梁宝贵欢笑人生的。他们转眼间,就投靠了新的东家,这个东家是个厉害的角色,不声不响,就稳住了江山。

    如此一来,倘若付理斯再与梁宝贵纠缠,她竟成了抢夺别人老公,暗损别人家庭……这是罪过。

    世间女子大抵分两类,如母亲那个满目喷火,动辄诅咒的看似凌厉的,实则万分脆弱,她脆弱到接受不了最正常的背叛。而大多数的秀秀们,分明知道己所需要,因此所谓爱恨情愁,看得无比冷淡,会在明知强势竞争面前扮无辜,也善用孤独的眼神,谱写出一副感人肺腑的“好欺负”的模样,谁有忍心去欺负软弱呢。所以,付君会在地崩山裂之后,还会善良地问:一朵无需求的花,为何不容她生长。

    换了梁宝贵,万万做不出来那些戏,她只会,撕碎美好之后冷哼一声,就堕入风尘,任凭多爱多恨,皆可一脚踢开。宁林敬了酒,上了礼金之后,悄然离开,一路上,他在想,梁宝贵知道付君的婚事,会有什么样的感触呢。

    想必也是无所谓。她向来无所谓。什么令她有所谓。她会对谁上心。

    ——宁林头扶住头。好吧,这些,她之往来去留,苦笑浮生,都与他扯不上半点关系。他不过是徒劳又可笑,状似花痴,无可名状地卑微——呀。他手下一紧,错过一场车祸,一辆保时捷越过来,以挑衅的姿态夹他于道路边,他无心冒火,只放慢速度,是的,目前,他无暇管顾其他,他甚至开始心生厌倦,28岁之前,他似一面湖水,看似波光频起,实则静谧无澜。真是简单,母亲。他。城市轨道,点点线线,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现在他获得了空前的自由,好平静,好安稳的样子,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突然之间就理解了当年将母亲害成心理恶疾那个男人。感情,真的是太繁杂的一项事端,它潜入的动机越简单,渗透的机会就越放肆,而他自己这一遭,竟简单到不知道何谓。

    然后他看到前面一辆车,歪斜着,就插了过来,似乎最近总有奇怪的车辆尾随他。他并没有在意,大部分时间,他的思维都是在神游,他不记得自己还有多少资产,上次尽赔之后,他就无心再周转,他的脑子里,几乎都是关于梁宝贵的点滴。他是毁了,毁也算冤,前前后后,毁他的人,连一些怜悯的温情都不肯施舍他——多像他之于潘女,他不肯舍给她,梁宝贵也不肯舍给他。母亲说的太好了。这世界上,总是谁在欺负着谁。没办法——他焦灼又甘愿,被梁宝贵欺负。

    再后来,我们的宁公子,成为一桩车祸的男主角,在天明的时候,香港各大报刊杂志的新闻头条,某男横尸中环街头,死状残烈,疑似酒后驾驶。路经之人无一不掩面摇头,不忍睹。

    ——玖。

    香港,一座传奇的城,总有令人叹息的桥段,总有令人感慨的曲调,宁林算不算一笔。

    只是,在某一个角落,当梁宝贵跟一个舍金舍银目光卑微的男人一起吃宵夜的时候,她拿起了一张报纸,然后她惊叫了一声,不,应该是尖叫了一声,然后在众人的错谔中瘫软了下去,直到有人苍惶地围过来探询,那个男人早已经跑去试图找到公共协助,她逐渐平静了一下思绪,然后缓缓地站了起来,优雅地走了出去,梁宝贵永远都是梁宝贵,美好,妖娆,任哪个男子,都抵不过她轻轻注视。

    走出酒店的当口,太阳洒了过来,车来车往,她把车开到那些车中间,一阵风吹过来,她开始哭。

    她的前半生,毁在一个老男人手里,她的后半生,看来却要毁在一个年轻男人手里。

    谁不是在毁谁,可是他为什么是他。

    如果他不是他,那么她可以忘情地,在初识的时候即绕住他的脖子,告诉他她真是喜欢他的沉默,他的慎微以及他众人欢笑时落寞的眼神,如果他不是他,那么她可以忘记20年前,她那一回顾,看到的眼神,那么深刻,虽然幼,却毫不退让的仇恨。如果他不是他,如果一切不是一切,那么,会是怎么样。

    只是,太晚。太晚。

    一切的如果充其量只能是假设,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一片海那样多的话要告诉他,她甚至觉得倘若能够预知结局,那么时光倒流,她要在他第一次爱上她的瞬间,就将一切事实隐瞒住,与他死生相守,后来她这一切的奢望退次,卑微到,哪怕在那一次的相见中,索性放任一次,让一切赤裸相对,她又不必非给他交代什么——只是,一切都已经太晚。太晚。相见太晚,相见恨晚。

    她将车停在一个角落,止不住地掩面哭泣,后来她想,他真是像他,眉眼里,唇齿间,甚至是发际处……,不愧是他的儿子。——这些,宁林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的了。她本打算,找一个时机。告诉他的。

    在宁林弥留的一瞬间,脑子里也是梁宝贵。他一辈子唯一爱的女子。唯一痴迷却说不口的女子,她真是有魔力,因为她,他原谅了他的父亲。当然这世界上有一些女人,生就惑人之力,否则,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红颜,有力量摧家毁国——何况不过都是血肉之躯。而他在这一刻,在感觉到呼吸越来越微弱的一刻,开始后悔,他甚至到死都没有来得及告诉她,他的一片深情——我有一片情,说给谁人听,太晚了,太晚了,真的,太晚了。梁宝贵没再有机会,知道这一切了。他本来打算,找一个时机,告诉她的。

    当然,有一些事情,是宁林和梁宝贵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的了。

    比如说,那个一直跟踪宁林的车,乃是潘女所派,潘女何等厉害,稍微收买关系,一场命案便被定为酒后驾驶。

    爱,有力量摧毁一切。

    只是,宁林和梁宝贵,还没来得及爱一场。

    相见恨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