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程老先生在小院躺椅上闭目轻晃, 旁边木桌上摆着一套茶具,两杯热茶靠在桌子两边,篱笆里的小鸡时不时飞起叽叫一声。

    沈新走上前弯腰作揖, 拜了个大礼, 轻声道:“学生沈新见过夫子, 夫子近日身体如何?”

    程尹川缓缓睁眼, 笑呵呵道:“挺好的,坐下喝茶。”

    沈新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沉默片刻,开口道:“沈新今日来有两=二件事想跟夫子讲, 前几日和杜兄起了些嫌隙上了趟巡检司的公堂, 同室操戈, 想必是先生不愿见的, 所以第一件事沈新要跟夫子道歉请罪。”

    程尹川轻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没说到正地方, 你今日来给我带奶茶了吗?”

    “没有,先生年岁大了, 还是戒糖为好。”沈新笑了一下,刚刚有些凝重的气氛瞬间消失不见。

    程尹川脑袋躺回原位,看向湛蓝透亮的天空,说道:“年轻人各有各的心气, 有点摩擦也属正常, 别说我不放在心上,就连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沈新笑着称是, 又继续说道:“第二件事,是想请求夫子帮我参考一下外放州县,我想求得圣上准许外放, 去地方做个县令或通判,能帮百姓做点实事,有一番政绩。”

    程尹川愣了一下,笑骂道:“刚刚还说没放在心上,现在又要求外放?岂不是自相矛盾。”

    “和杜兄无关。”沈新想了想说,“我出身微寒,在上京无权无势,官场沉浮,若是光靠苦熬,二十年也不一定有结果,但外放到了州县,政绩是实打实肉眼可见的,只要五年,官阶必然会升。”

    这番话倒像是实话,也有点道理,程尹川点了点头,“行,那我跟你说说我年轻时去过的地方吧。”

    人各有命,他都半截入土了,可管不了那么多了。

    “多谢夫子。”沈新拱了拱手。

    听夫子讲了一上午各地风俗见闻,拜别夫子时,已经正午了,沈新匆忙下山,回家吃了阿宁温好的饭,又往内城走去。

    他打算去威虎将军府找杨弘维,打听打听消息,顺便了解一下他去过地方的风土人情。

    “沈状元如今可是个大忙人,我往府上送了好几封拜帖也不见回,怎得现在有时间想起我了?”酸溜溜的语气从杨弘维嘴里冒了出来,好像沈新是做了多么对不起他的事一样。

    沈新嘴角微抽,“今日来是有事相求,去聚贤楼一聚如何,我请客。”

    状元请客,他爹他娘都没有这待遇,回去可以和他们吹嘘好久了,杨弘维扬起下巴,满面笑容道:“你有事相求,自然要请客。”

    紧接着,杨弘维眼里闪过一丝兴奋:“不过沈兄竟然敢告杜明凌,让相府和杜府两个当朝四品大员府兵荒马乱了好几天,这本事可比纨绔子弟争几个花魁强多了,不愧是状元,牛。”

    说完,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中二少年没夫郎没长大,沈新表示理解,他笑眯眯道:“还是得多谢你给我报信,不然我也不会想到如此有效的法子。”

    “你竟然为了这么一个微小可能性去得罪这么多大员?”杨弘维脑子转了几圈,瞪大了眼睛问。

    “我觉得值得就做了。”沈新笑了一下,继续说,“今日请杨兄吃饭是因为我想外放了,但自小在南江府长大,对各个州县不了解,还想请杨兄帮我解解惑。”

    “你要外放?”杨弘维豁然站了起来,又问,“你还要我解惑?”

    也不知道是哪个消息让他震惊,沈新见杨弘维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兴奋道:“沈兄,我好几个朋友去过不少地方,不若我把他们叫过来,大家一起给你解惑如何?”

    “沈某荣幸之至。”沈新想到杨竹青也要外放,又问道,“我再叫一个朋友,今年的新科进士杨竹青一起来行吗?”

    “行啊,当然行。”杨弘维痛快地答应下来,这可都是长辈们嘴里出息的孩子,平日里鲜少接触,这次过后他们几个可有的吹了,“那我们就半个时辰后在这个包厢碰头?”

    “好。”沈新答应道。

    别说,纨绔虽然不学无术,但吃喝玩乐无一不精,沈新也算浅浅地了解了一下古代官二代们的奢靡生活。

    饭局结束后,沈新和杨竹青一起往家的方向走,杨竹青沉声问道:“沈兄,你真的不去翰林院吗?只要你进了翰林院,将来至少也是个四品大员。”

    多少人一辈子求也求不到的机会,就让沈兄这么扔了。

    “将来是多远?”沈新反问道,“你我又还有多少个十年?”

    这回轮到杨竹青沉默了。

    “事在人为,我在地方也一样做事,一样能得到想要的。”沈新轻声道,“倒是杨兄,你想要的是什么?得到了吗?”

    是的,沈新现在就已经开始物色帮手了,成立一个组织得有人才资源,如果没有,那就去培养去引导,只要功夫深,他就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杨竹青想了一下说:“家人平安,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善待百姓,治下百姓安居乐业。”

    杨竹青竟然没有野心,沈新挑了挑眉,笑道:“好追求,沈某提前恭祝杨兄得偿所愿。”

    “沈兄同样。”杨竹青笑了笑,二人自十字路口分开,各自奔向各自的家。

    综合了一天的信息,沈新最后圈定了两个位置,广安府和容枝府,明日再去找柳侯爷侧面打听打听陛下的脾气秉性是否和书上一致,就差不多齐活了。

    “相公,很晚了,睡觉吧。”秦宁铺好了床铺,在炕上轻声道。

    “来了。”沈新放下笔,吹了油灯,借着月色上床抱住了秦宁。

    “今日阿秀偷偷跟我讲,好像是他把家里的事情跟隔壁大娘聊天时说出去了,原没想到这么紧要。”秦宁窝在沈新怀里,语气轻软道,“瞧着不像撒谎的样子,今天一整日都有些惴惴不安脸色苍白,我想着再晾他一日,让他记住了,以后也不能不再犯了,相公你说是不是?”

    “好,都听阿宁的。”沈新轻笑一声,深吸一口秦宁身上的香气,“我们家阿宁现在越来越有风范了,也越来越漂亮了,我好喜欢啊。”

    “相公,睡觉。”秦宁抬手捂住了沈新的嘴巴,耳尖微红。

    “好。”沈新的气息洒在秦宁的手上,烫的他一下子缩回了手,闭上了眼睛。

    沈新抓住他的手放回了自己的腰间,二人一同陷入了梦乡。

    沈新这次来侯府,柳侯爷还是老样子,嘴里不说好话表情也臭臭的,但屁股落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地斜着沈新。

    “侯爷好,沈某今日来是想问若我跟陛下说外放,陛下会同意吗?”沈新面色诚恳道。

    “你不进翰林?”柳侯爷虎目微瞪脱口而出道。

    沈新面色诚恳道:“沈某势单力薄,想尽快登高位,掌实权。”

    适当暴露自己的野心,对这些上位者来说反而更加真实可信。

    “你这么想也是对的。”柳侯爷微微叹气,不过还是天真。

    即使人手握大权,也不见得有多自由。

    想了想,柳飞虎说道:“当今陛下爱才又不爱才,他热爱修道,所求皆为长生,修道第一件事就是要心境平和,不为外物所扰,当今陛下更为注重这点。你只要好好说,说的有理有据他会同意的。”

    心平气和是做事随心绝不让自己受气,不为外物所扰是刚愎自用,绝不听任何人的批评和建议,和书里燕临川描述的比较一致,沈新沉思一瞬,抬头道:“多谢侯爷,沈新感激不尽。”

    柳侯爷看着充满生气的沈新,心里闪过一抹哀伤,出声道:“你若真的有心,就多去信给你柳夫子吧,让他去你那转转也是好的。”

    “侯爷放心,此乃沈新分内之事。”沈新郑重承诺道。

    时间随着沈新紧锣密鼓的准备缓缓而逝,转眼便到了点官当日,也就是琼林宴过后的第七天。

    这日,皇帝陛下与文武百官齐聚奉天殿准备给新科进士的前十名进行授官仪式,排队的小太监们端着宫织局紧急连夜赶制的新官服静立一旁,大殿台阶两边每隔五步便站着一位身穿盔甲、拿着长矛的士兵,场面肃穆又庄重。

    等穿着紫红蓝绿色官服的人依次进入大殿后,沈新听着太监的尖利的嗓音,微微抬头挺胸,看向脚下三寸地,端端正正走进了大殿,探花、榜眼依次进入大殿。

    沈新行完跪拜大礼,带头开口道:“臣等沈新参加陛下。”

    “免礼。”太监总管扯着嗓子喊道。

    燕景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穿着用金线绣好的明黄色龙袍,头戴冕冠,声音沉肃道:“沈新。”

    “微臣在。”沈新又一次跪下,没给燕景帝开口的机会,他直言道:“回陛下,臣承蒙圣上恩典得状元之幸,然微臣幼时家贫,自小立志为国为民,微臣苦学多年,深知唯有亲身体验地方事务,方能更好地为国效力。”

    “因而,臣恳请陛下恩准,允臣外放地方,积累更多的经验,更加鞠躬尽瘁地报效陛下。”

    第142章

    身后的各色目光如芒刺背, 有震惊,有质疑,有疑惑…沈新稳稳地跪在地上, 眼眸低垂, 等待燕景帝的答案。

    大燕开朝以来也曾有状元自请外放的先例, 但不是身体原因就是家中父母老迈想要就近照顾, 沈新却一样都不沾,那他为何要自请外放?

    难不成是因为没有斗过杜明凌有些受不住?这怎么可能?燕景帝否定了他自己的推测,沉声道:“沈卿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沈新朗声道:“微臣承蒙陛下厚恩,无以为报, 臣曾听闻西南边境民风淳朴, 但因地处偏僻百姓困苦, 臣愿前往西南偏僻之地, 尽已所能,兴利除弊, 为民造福,传颂陛下恩德, 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大燕西南的容枝府昭平县虽与邻国西晋相接,但西晋国小势弱,以往对大燕都是附属国的姿态,不太可能主动挑起战争, 而且昭平县靠西为连绵不绝的深山, 更是一处绝佳的天然屏障。

    闽南多瘴,山民居多当地豪强众多, 虽说地理资源丰富,但税收一直提不上来,若是沈新把这块地方治理好了…燕景帝心中一动, “既如此,传朕旨意,新科状元沈新才学出众德才兼备,实为难得的有志之士,特命其前往容枝府任正七品昭平县县令,一月后离京上任,望汝进尔所能,为民谋福,为国效力。”

    县城县令是根据地理位置和管理难度来确定品级,上县县令正七品,中县县令从七品,下县县令正八品,昭平县是容枝府内占地最为辽阔,人口最多的一个县,授予沈新正七品官职也不为过。

    “微臣遵旨,谢陛下隆恩。”沈新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朗声叩拜道。

    早朝结束后,沈新和同僚们简单应付几句便喜滋滋地回了家,原本给他准备的朝服是从七品编修,如今他外放升了半个职级,只能等宫织局做好了官服给他送过来。

    家中空无一人,沈新回了卧房,磨墨提笔,给林斐济和杜浩元他们写了好几封信,他打算一会儿就把信寄去南江府,看有没有可能把他们都笼络到昭平县去。

    容枝府与广安府相接,也不知道冯大青三个人什么样了,这么长时间没来信件,想必情况不妙。

    如今外放地点已定,沈新要做的第二件事是把上京这一摊子事好好的收个尾,离开前再多赚些银子。

    他名下的水田是皇帝赏赐的,不能随意变卖,沈新去了牙行市场打算试试看能不能把水田租出去,也是一笔进项。

    出了牙行,沈新在街上走走逛逛,买了几碗冰雪冷元子去了铺子,丝毫不管今日这出戏各方会有什么反应。

    瑞王府。

    秦安安听见瑞王说沈新自请外放,瞳孔有一瞬间放大,脱口而出道:“沈状元竟然要外放?”

    他还没试探出这家人什么来头呢,这家人就要走了?

    “是啊。”燕临川面上有一瞬间感慨,“还选了西南最贫苦的一个县,沈状元心气高着呢。”

    “王爷此话何意?”秦安安问道。

    “若是昭平县真的能在他手下繁荣起来,证明此人能力不容小觑。”燕临川感慨一句,“莫说父皇,就是我也会把人调回来给他升官的,自古能臣少有啊。”

    秦安安语气不确定道:“有没有可能是他受到挫折一时不忿才想外放的?并没有考虑结果。”

    燕临川嗤笑一声,“怎么可能?大燕每年有约莫将近十万人参加科考,只有堪堪一千人才能进入会试,五百人进殿试,万中取一的人才,怎么可能连个小小挫折都受不住。”

    “今日大殿上,沈新说话有理有据,姿态不卑不亢,一看就胸有成竹。”

    秦安安轻呼了一口气,“那就好,这样的话四弟也不必再跟着受苦了。”

    燕临川“嗯”了一声,“若是有机会,等四弟回了相府,我们可以一起吃顿饭,也能再了解了解这位状元。”

    “好。”秦安安轻声道。

    杜府。

    杜明凌下了早朝,照例回主院看卧床的秦华。

    秦华自从从巡检司回家后,整日食欲不振,晚上有时还会被噩梦惊醒,再加上怀了孩子,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削瘦起来,眼底的乌青甚为明显。

    “夫君回来了。”

    房间里满是苦涩的药味,杜明凌坐在床边沉默了一瞬,他看见如此可怜的秦华心里也不是滋味,开口道:“今日早朝沈新已经申请外放了,一个月后出发,以后几年不会见到了,你也宽宽心吧,别想太多,好好养胎才是正事。”

    这些日子,他也感受到了府里人情冷暖,秦华意识到在杜府他能依靠的只有杜明凌一人,因此他绝对不会放手的。

    要走了,走了就好,时间长了事情总会被淡忘的,秦华抿了抿苍白的唇,眼里闪过一丝光亮,轻声道:“好,我会的,厨房做了绿豆汤,夫君喝一碗去去暑气吧。”

    到底是夫夫,杜明凌也不忍心看到秦华这么受罪的样子,他握了握秦华的手,轻声道:“好。”

    相府。

    “沈新要外放?”王月婉猛然提高了音量,“那宁哥儿怎么办?”

    秦怀章“嗯”了一声,“夫夫一体,他自然也要跟着沈新一起去。”

    “可昭平县那么偏远,听说那里的山民粗俗不讲理,宁哥儿也还没回过相府,就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了…”王月婉喃喃道,心里一片悲苦。

    看来这个孩子跟他们实在没有缘分,秦怀章沉默了一瞬,叹气道:“若你实在难受,那就趁这一个月的时间多见见吧。”

    “明烨也是一个月后走吗?”王月婉动了动眼珠问。

    “是。”秦怀章说,想了想,他宽慰道,“几年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明烨虽然离开了上京,但明暄会一直陪在你我身边的。”

    王月婉苦涩地点了点头,随机振奋起来,决定明日就邀秦宁来府中一叙。

    快到夏季,气温也在逐步升高,铺子奶油糕点碟边已经放了碎冰,空气中飘散着若有若无的凉意。

    沈新迈过门槛,开口道:“秦掌柜,我买了丸子,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秦华见到沈新眼睛亮了亮,他快步上前,接过小食,小声问:“相公,怎么样成了吗?”

    “成了。”沈新借着宽大的袖子摸了摸秦宁细白的手指,也小声回道,“是昭平县县令,正七品。”

    当天下午,沈新收到了相府的邀帖,邀请他们一家去相府一聚,沈新把拜帖递给秦宁,问:“想去吗?”

    秦宁犹豫了半天,咬了咬唇道:“想去。”

    “那就去。”沈新揉了揉秦宁的头发。

    翌日巳时,相府派的马车就到了沈新家门口。

    沈新和秦宁穿着一身新做的夏衣去了一同去了相府。

    下了马车,二人被管家引着从角门进了相府,沈新心中陡然生起一阵火气,这些人未免太不尊重秦宁了,邀请他们来,还让他们走角门,简直可笑。

    秦宁感觉到沈新的情绪,趁不注意捏了一下沈新的手,摇了摇头。

    沈新回望了一下,压下心底的火气。

    “状元夫夫到了。”管家退到一旁。

    王月婉走在前面,秦安安和秦明烨秦明暄落后半个身位,一同迎了上来。

    “好孩子,可算是见到你了。”

    “夫人好。”沈新和秦宁一同开口道。

    王月婉笑着拽着秦明烨到了前面,“宁哥儿,这是你大哥,当初就是他办错了事,害你白白受了那么多苦。”

    见秦宁没什么反应,她顿了一下,“明烨,跟你四弟道歉。”

    秦明烨见到大变样的秦宁,心中大为惊讶,几年前那个又黑又瘦的人真的是面前这个秦宁吗?变样后竟然和他母亲长的如此相似,难怪母亲如此笃定,没想到他也来了上京,秦明烨眼里闪过一阵恍惚,轻声道:“抱歉,当初没有认出你来,好事多磨,如今也算圆满了。”

    如此轻飘飘的道歉,令人齿冷,秦宁手指攥紧掌心,微微一笑:“公子言重了,如今事情不明,道歉实属言论过早。”

    秦明暄皱了皱眉,他不明白秦宁为何一直死撑着不认相府,难道相府配不上他的身份吗?如此想着,他也这么问了出来。

    场面静了几秒,沈新冷笑一声,“秦二公子话说的好没道理,若不是贵府的四郎君涉及谋害我家夫郎,想必今日我们也没有见面谈话的机会,至于配不上那更是无从谈起了,人生下来就有生身父母,若要改换门庭自然要慎之又慎,这样对养父母和血脉亲人才公平。”

    见众人变了脸色,沈新继续说道:“若是只靠几句话,长相有点相似就认了父母兄弟,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王月婉拉住了还要开口说话的秦明暄,打圆场道:“状元公说的有道理,今日邀二位来是赏花的,后花园的月季和鸢尾开的极好,大家一同去看看?”

    秦宁抿了抿唇道:“好。”

    几人沉默地去了后花园,秦安安的目光大多数都停留在了沈新身上,还自以为沈新毫无察觉。

    沈新心中微动,他怀疑秦安安看出了什么。

    沈新这个人聪明灵活,爱护夫郎,眼里对相府也没什么畏惧,比秦宁更像是穿越的,秦安安心底下了判断。

    秦宁拉着王月婉的手,看着无一处不精致的相府,突然发现,他想象不出来在这里长大的样子,将近二十年的错位早已给他和相府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没法越过去,好像也不想爬过去,因为他已经有了最好的爱。

    第143章

    “这株白色月季两年前重金买回来的, 娇气的很,无论是浇水肥料还是阳光都需要花匠仔细打理…”王月婉拉着秦宁的手喋喋不休。

    相府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王月婉他们一家人幸福美满生活的痕迹,让秦宁真切意识到, 他不过是个外人。

    赏完花吃完饭, 沈新和秦宁顺势提出了告辞, 王月婉多次挽留未果, 只得说:“那有时间再来,过几日两浙地区的杨梅就能送到了,你们再来尝尝鲜。”

    “多谢夫人美意。”秦宁微微一笑,“但外放在即要准备的东西很多, 事务繁忙, 可能没有时间过来, 还望夫人海涵。”

    望着秦宁离去的背景, 王月婉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慌了一下, 忍不住出声道:“宁哥儿。”

    但秦宁没回头,和沈新一同迈出了府门, 秦明暄在一旁嘀嘀咕咕道,“娘,你热脸贴他冷屁股也不嫌累…”

    回去沈新和秦宁没有坐车,两人走在大太阳底下, 内城街道空旷, 行人稀少,沈新往前走了两步, 挡住秦宁脸上的阳光,问道:“你还好吗?”

    “挺好的。”秦宁撒开因为晃眼紧皱的眉头,整个人轻松不少, “有缘无分,不必强求,以后也不必再跟他们见面纠缠了。”

    “好。”沈新轻声道,想了想又问道:“那日你在公主府,可有人问你一些奇怪的问题?”

    “没有。”秦宁回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不过瑞王妃好像对咱们的戒指挺感兴趣的。”

    看来这些日子得低调一些了,沈新“嗯”了一声,“对了,杨兄的外放地点也定了,是在兴仁府槐县,和咱们有一段同路,过几日可以商量商量一起走。”

    “好。”秦宁真切地笑了,“咱们把奶茶方子和糕点方子连同铺子一同转让吧,左右咱们回来的机会也不大,这样估计能卖出不少银子。”

    “好。”沈新回,“五月离京八月到昭平县,三个月的赶路时间比较充裕,路过有意思的城市地方我们还可以转一转。”

    “好。”秦宁应声道,“那家里得多做些咸菜肉干什么的,带上路上吃,家里的银票也都换成银子…”

    见秦宁被转移了注意力,沈新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晚间吃完饭,沈新拿着提前买好的茉莉花到了灶房,他打算做一版香水,卖些银子。

    从外头传过来的蔷薇水早已在大燕盛行,因香味奇异,价格昂贵,在强权富贵之家颇为流行。

    香水类似于蔷薇水,都是用水蒸气蒸馏的方法提取出花瓣中的精油混水,收集香料液再按照一定比例混合,密封静置两周后,香水就成了。

    沈新把蒸馏桶放在灶台里,茉莉花瓣放进桶里,兑上清水,干净的铁锅放在桶上加入冷水,添上干柴,开始加热。

    秦宁踏入灶房,深吸一口气:“相公,你在做什么?好香啊。”

    “蔷薇水。”沈新笑了一下,“类似于固体香料,但蔷薇水是液态的香料可以直接抹在皮肤上,香味经久不散。”

    他拉过秦宁坐在他的旁边,说:“你有什么喜欢的味道也能调出来。”

    “蔷薇水?”秦宁面色惊讶,“这个在胭脂铺子要数十两银子一瓶呢。”

    沈新“嗯”了一声,“走之前卖一些蔷薇水把名气打出去,然后在把方子卖了,估计也能卖些银子,要是做的多了,还可以在路上边走边卖。”

    “家里还有银子,相公不必如此辛苦。”秦宁拿出帕子擦了擦沈新额上的热汗。

    “昭平县那里穷得很,多带点银子总是好的。”沈新捏了捏秦宁的手,“快回去睡觉吧,我弄完就上去了。”

    “好。”秦宁应声道。

    蒸馏过程耗时颇久,一次蒸馏就要几个时辰,等沈新做好一瓶时月亮已经高悬夜空了。

    沈新洗漱完拿着装满茉莉水的瓷瓶上了楼,秦宁已经侧着身子睡着了,他上了炕把人揽过进怀里,吻了一下秦宁的额头,睡了过去。

    有了经验,让明久和唯志去铺子看着沈新领着明长和唯励一起做香水。

    两周后,第一批香水制作完成了,一共五十瓶左右,是茉莉香、荷香、桂花香等多种混合香,装在了定制好的瓷瓶里,放在秦宁的铺子里售卖,定价二十两一瓶。

    日子有条不紊地继续走下去,沈新又简单制作了一些常用的药粉,随着外放日子的临近,秦氏糕点铺也转租卖了出去。

    有了状元的名头,铺子里的糕点奶茶二十多张方子加起来卖了将近三千两银子,加上这些日子赚的银子,沈新和秦宁的家底已经超过一万两了。

    六月初一,码头人来人往,笑声喊声热闹非凡,杨弘维站在码头上给沈新和杨竹青送行。

    “路途漫长,两位兄台万事小心。”杨弘维面色难得正经。

    沈新答应下来,又邀请道:“杨兄有时间欢迎去昭平县游玩。”

    “那还是算了。”杨弘维讪讪一笑,“要去也得去竹青兄治下的槐县啊,还能繁华一些。”

    沈新哈哈一笑上了商船,船只离岸,喧嚣声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水波荡漾声,沈新最后朝杨弘维挥了挥手,看了一巍峨高耸的上京,回了船舱。

    船上的日子里,秦宁和赵花朝两人白日里聚在一处说话,沈新只能在晚上才能和秦宁说说话,好在日子不长,等商船到了文华府,杨家去往兴仁府,沈新一家在文华府停留几日,两家人就此分别。

    “你真要走?”杜浩元面色复杂地看着面前面色有些憔悴的林斐济。

    他真的没想到,他一直认为的天才举人,将来的朝廷上的新贵重臣竟然是个小哥儿。

    “是。”林斐济回答的很是坚定,他轻声道:“南江府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他自幼读书识礼,学的是修身治家平天下,不过二十就中了举人,自诩前程贵重,志向远大。

    “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杜浩元试探着问,“这一走,南江府的一切可就全没了。”

    如今突然告诉林斐济,他是个小哥儿,过两年就要订婚嫁人,让他后半辈子在家里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像是幼鸟本能飞向天空俯瞰大地,却生生被折断羽翼从此只能在草地上蹦跳行走,他如何能甘心?

    林斐济勾唇一笑,看向不远处的天光,“我现在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吗?”

    他看向杜浩元,圆圆的已经削瘦成瓜子的脸满是认真:“你若是还当我是兄弟,就帮我这一次,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杜浩元轻叹一口气,问道:“你打算去哪里?”

    林斐济显然早有打算,他沉声道:“我要去找沈大哥。”

    他又说道:“沈大哥外放成了昭平县县令,掌一县事物,我要自荐去他那做一个幕僚文史,想必沈大哥不会拒绝。”

    倒也是个可行的法子,沈新倒是没性别成见,杜浩元思索片刻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银票,“这是景和楼的分成你收好,出门在外,财不外漏,万事切记小心谨慎。”

    “这么多?我不要”林斐济征然,又递了回去,“我只要我应得的那份。”

    杜浩元失笑一声,“这里面不光是你的,还有沈兄应得的分成,你一同带过去。”

    虽然杜浩元这么说,但林斐济知道这是杜浩元在维护他可怜的颜面,他洒然一笑,抱拳道:“多谢杜兄,此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杜浩元看着远去带起尘土的的马车,喃喃道:“后会有期。”

    沈新还不知道会有一个大惊喜等着他,文华府虽然没有上京繁华,但香水确实稀罕物,沈新让明久他们拿到了秦楼楚馆去售卖,卖的价钱竟然比上京还贵一些,五十两一瓶。

    文华府的下一站是永昌府,两府之间没有江河,只能走陆路,沈新一家雇了骡车,打包好行囊,拿着还没捂热乎的一千两银锭子,沈新一家又匆匆上路了。

    穿过两个村庄和一座县城,到了绵延的大山,附近没有驿站和村庄,沈新一家只得在山脚圈了块地方休息。

    六月的夜晚空气中带着丝丝的微凉,篝火映着繁星满天,银白色的月光洒遍大地,清脆的鸟叫声遍布四野,驱虫的艾草香气在空中弥漫。

    沈新拍了拍秦宁的胳膊,轻声道:“后边跟了几个尾巴,一会假装睡觉,但别睡死了。”

    秦宁扒拉火堆的手一顿,低声道:“好,我去跟二毛三毛说一声。”

    “不用,我会跟他们说的。”沈新回,“你去跟阿谷紫珠他们说就行了。”

    夜深人静,沈新望着天空眼里的光明明暗暗,明长留在篝火堆旁边守夜,他们雇的车夫躺在车板上呼声震天。

    土坡后边突然冒出几个黑影,精神高度紧张的明长心中一紧,从火堆里举起一根火把,大喝道:“谁!?”

    沈新拍了拍秦宁,爬了起来拎起一旁的木棍跨出了帐篷。

    土坡后的六个男人面色一变,来不及惊诧为何被发现,握刀俯冲,为首的男人一刀劈向明长。

    沈新三两步上前,眼里杀意一闪而过,一棍子敲断男人的手掌,男人手中刀瞬间飞了出去,沈新脚步不停,往前走去,下一棍敲碎了另一个男人的肩膀。

    明长明久唯志唯励四人包围两个黑衣刺客,虽然黑衣刺客手持大刀,四人也不落下风,等沈新再上前时,战局犹如秋风扫落叶,不过几息,四人就陷入落败。

    “东家,土坡上还有人。”古墨书手持弓箭一直观察着四周,大喊道。

    沈新顺势望去,只见到一个黑衣背影,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冷声道:“弓箭给我。”

    第144章

    冷白色的夜光撒向大地, 沈新走到土坡顶时,土坡上的黑衣刺客已经跑出去老远,身形在高高矮矮的灌木丛里若隐若现。

    沈新从箭筒里抽出三支箭, 一同搭在弓弦上, 而后极速射出, 一套动作下来不过几息时间。

    三角箭尖在月光下映出冰冷的光芒, 顺着微风直直刺进黑衣男子的后心,不过刹那,黑衣刺客就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挣扎片刻没了动静。

    沈新把弓箭还给古墨书, 在四周扫了一圈, 说:“你和唯志去看看人死没死, 若没死记得补刀。”

    “是。”古墨书和唯志应声道。

    雇来的马夫依然鼾声震天, 晚饭的时候,沈新借着清粥给他下了昏睡的药, 保证这边弄出多大动静他都不会醒。

    离开文华府后,沈新自觉身后气息隐隐不对, 今日才彻底确定身后有人,而且不怀好意地跟着他们。

    沈新走下土坡,秦宁迎了上来,语气担忧道:“相公?”

    “没事, 都解决了。”沈新拍了拍秦宁的胳膊, 安慰道,“你先回账内休息吧, 我还有点事要问他们。”

    秦宁咽下到嘴边的话,乖乖点头,弯腰回了账内。

    明见明久和唯励用麻绳把地上已经没有行动能力的黑衣刺客们手脚紧紧绑住, 给他们的嘴里塞上碎步,堵住了他们的叫喊呻吟声。

    沈新慢步走到几人面前,地上的树叶被踩的嘎吱嘎吱响,他半蹲在地,捏起一个黑衣男子的下巴端详片刻,拿出这人嘴里的碎布片,轻声问:“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男人感觉下巴痛的要被捏碎了,神色扭曲,好半天才听见沈新的话,他张了张口,却半天没发出一点声音。

    旁边另一个黑衣男子见势不对,立刻仰头开口道:“好汉饶命,是一个男人拿着五千两银子买你们的命,我们一时贪心错了主意,还望英雄饶命。”

    这么锲而不舍,也不知道是上京哪位故人,沈新伸手拧断了这人的脖子,对明长说:“把这些人拖走,别脏了这里的路。”

    明见几人懂了沈新未尽之意,照猫画虎,听了几句凄厉的求饶声,又过几息,这些人没了生气。

    解决这个小插曲,沈新一家又踏上了路途,翻过一个又一个翠绿山岭,杀了几个不识相的山匪,经过将近两个月的长途跋涉,沈新一家终于到了容枝府府内,越接近昭平县,城池的建筑居所越破旧,商铺稀零,行人三两。

    昭平县北方群山环绕,翠绿的树木挡住热烈的阳光,给沈新他们带来丝丝阴凉,穿过林间小道,高大略显破旧的城墙映入眼帘。

    “前面就是昭平县了。”赶车的赵老汉开口道,额头上的汗水洇湿胸膛间一大片灰衣。

    “是啊。”沈新笑了一下。

    三毛的脸被晒的红彤彤的,他小大人似的感慨一句:“终于到了。”

    二毛跟着“嗯”了一声。

    有两个士兵守在城门口,沈新交了几十文的入城费,十几个人大包小裹,坐着驴车进了昭平县,惹来行人诸多打量的目光。

    城里的巷墙是灰白色的,主街道是一条长长的土路,交叉着狭窄的巷路,两旁坐落着参差不齐的深色木质房屋,屋顶有的是茅草,也有的是青灰色的瓦片。

    主街的商铺虽然数量少但种类很全,食肆,药铺,茶馆,肉铺,布庄应有尽有。

    “沈公子,咱们往哪里走?”

    赵老汉的问话拉回了沈新的视线,他笑道:“劳烦老丈带我们到县衙。”

    县衙分内院和外院,外院是处理县城政务的地方,内院是县令及县令亲信的住所,沈新作为昭平县的最高掌权人,自然要搬进县衙内院。

    赵老汉有些疑惑,但是也没多问,甩了几下鞭子,驴车变了方向向县衙奔去。

    县衙在昭平县正中心,附近的房屋明显比刚入城时的房子要精致许多,一旁的告示栏上贴着层层叠叠的文书标语,县衙用青砖砌的外墙高耸,“昭平县衙”匾额高悬门楼之上。

    “到地方了,谢谢老丈。”沈新伸手把车钱递给老汉。

    赵老汉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

    两人说话之际,站在县衙门口的衙差走了过来,冷声道:“县衙门口不得逗留,速速离去。”

    沈新拦住要弯腰道歉的赵老汉,他拿出官印,开口道:“我是新上任的昭平县令,还请你带我进县衙面见吴大人。”

    在燕景帝下发文书之后,朝廷就有专门的信使快马从上京出发,经过层层驿站,把授令文书传到昭平县,文书上面会包括新任县令的身份信息,上任时间等等。

    信使骑快马比沈新快得多,昭平县县衙自然也早就知道了要来新县令一事,高个差役面色一震,压下心中种种心思,拱手道:“大人请在门外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请吴大人过来。”

    赵老汉此时也反应过来,县令竟然做了他家的驴车,他的手微微颤抖,作势要跪下行礼,“大人…”

    沈新伸手搀住赵老汉的胳膊,沉声道:“老丈不必行礼,今日还要多谢老丈送我们一程,天气炎热,老丈也早点回家歇息吧。”

    正值八月,太阳炙烤大地,空气热意弥漫,秦宁穿着嫩绿色的薄衣衬得皮肤更加白皙,额头上细密的汗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显晶亮。

    沈新拿出棉帕擦了擦,带着他走到了墙边阴凉处,等待着吴维尔他们从县衙出来。

    昭平县原县令吴维尔任期刚满四年,按理来说还没到调任的时候,但惊喜就是来的如此突然。

    燕景帝给他的调令是去广安府萃川县做县令,虽然品阶没变还是县令,但萃川县比昭平县富庶多了,若是好好经营萃川县,升迁指日可待。

    吴维尔对这个调任很是满意,自然也愿意给新任县令做个顺水人情,他一早就吩咐了底下人要注意新任县令的动向,此刻听完衙差的话,召集县丞,主薄和典史立刻走出来迎接沈新。

    “沈大人,久等了。”吴维尔哈哈一笑道,跟在后面的县丞几人一同拱手向沈新行礼。

    “吴大人。”沈新走上前拱了拱手,对县丞他们微微颔首,又拿出刚准备好的户籍文书,委任状和任命诏书,“这是任令和官印,还请吴大人核查。”

    吴维尔粗略扫了一眼就还给了沈新,笑道:“沈大人一路辛苦了,天气炎热,咱们进去聊。”

    他又对立在一旁的衙差命令道:“你们几个帮沈大人把行囊都搬进内院。”

    “明见唯励,你们两个去帮忙。”沈新笑了一下说道,“吴大人里面请。”

    第145章

    县衙坐北朝南, 布局中正,穿过大门进入仪门迈入县令平日办公的大堂,大堂内部宽敞, 地板铺设青砖, 正中间设有县令的公案和座位, 两拨人简单寒暄过后, 吴维尔伸手从左到右给沈新介绍县衙人员情况。

    “沈大人,这是郑至达郑县丞,辅助处理事物。”

    郑至达瘦瘦高高,年岁不过四十岁, 眼里精明, 瞧着就很有干劲, 沈新略略颔首。

    “这是许弘溪许主薄, 他主要负责管理衙内的文书档案。”

    许弘溪比郑至达矮半头,肤色较深, 年岁和郑至达相当。

    “这是叶超勇叶县尉,主要负责昭平县内的治安工作, 下面管着十个衙差。”

    叶超勇身形高大结实,头发浓密,眼如铜铃,年岁不过三十。

    “这是冯知睿冯典史, 主要协助县令解决司法案件。”

    冯知睿头发花白, 眉宇中间有道深深的褶皱,面色稍显严肃, 看上去得有四十岁了。

    沈新眼神扫过一圈,一一颔首,等吴维尔都介绍完后, 他开口道:“日后还望和诸位同舟共济,共同经营好昭平县。”

    吴维尔哈哈一笑道:“沈大人放心,本官在这里当了四年县令,昭平县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这些离不开在场各位的全力协助。”

    沈新微微一笑并没有搭话,反而问道:“吴大人,不知昭平县的户籍名册、吏员名单、土地登记薄、税收账册、案件卷宗等文件在何处?正好现在得空,不如我们把文件交接了,尽量不耽误吴大人的上任。”

    此次调令是燕景帝亲自下旨,吴维尔的上任时间和沈新只差半个月,从昭平县到广安府就要将近一个月,时间很是紧张。

    “那我就不跟沈老弟客气了,这些文书就在二院库房,我们现在就去?”吴维尔道。

    沈新痛快地答应下来,吴维尔看见沈新旁边秦宁,想说小哥儿在这里不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反正他都要走了,还说这话讨人嫌做什么。

    路上吴维尔又跟沈新说了说昭平县的情况,库房陈旧,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厚重的名册卷宗一排排整齐地放在深色书架上。

    “这箱子里是县衙的库银。”许主薄往右侧走了走,抬手介绍道,“架子第一排是昭平县的户籍名册,下面这排是土地登记薄…”

    沈新翻开库银箱子一看,里面只有十个银锭子,还有十几个碎银块,加起来不过一百多两,就这些还要负担县衙平日的开支和损耗。

    真穷。

    他又拿起几个重点的册子翻开,粗略看完后,沈新笑着说:“吴大人做事周全。”

    “在其位,谋其职,尽我所责而已。”吴维尔一边说一边递给沈新两个木盒,“这里面是昭平县的县印和关防印,还请沈大人收好。”

    “好,多谢吴大人。”沈新打开检查好印章,看向众人说,“今日初至昭平有诸多杂事要料理,明日巳正我做东在昭平酒楼给吴大人践行,诸位一起来。”

    “吴大人意下如何?”

    “沈大人美意,吴某就却之不恭了。”吴维尔洒然一笑。

    沈新点了点头,安排道:“那诸位先各归其位,继续处理事物,本官先去内院安排家中事情。”

    “是,大人。”

    众人一一散去,吴维尔叫住了已经走到门口的沈新:“沈大人,请等一等。”

    沈新拉着秦宁往回撤了几步,躲开门外的大太阳,看了一眼跟在吴维尔后边的郑县丞,问道:“怎么了?”

    “沈老弟,老哥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吴维尔黑白相间的胡子抖动两下,“自我做官以来至达一直跟着我辗转各地公事许多年,我们两个配合比较默契,所以此次赴任萃川县我想让他跟我一起去,不知老弟意下如何?”

    县丞会辅助县令处理日常事物,当知县不在时会代理知县的职责,相当于县令的副手,强留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县丞也没什么用处,只不过得找一个趁心意的县丞。

    沈新答应下来:“老哥与郑县丞有多年情谊,沈某自然不能横刀夺爱,岂有不放之理,等一会儿本官处理完琐事就写一份调任书。”

    县令作为县城的一把手,有县衙所有官员的人事任免权,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先例,朝廷也有相关的明文规定,只要新任县令同意出具调任文书即可。

    郑至远忐忑的心放回了原地,他弯腰拱手道:“多谢沈大人。”

    “成人之美而已,不必言谢。”沈新笑了笑,又问道,“郑县丞可有看好的年轻后辈?新任县丞的人选?可想过你的职务交接给何人?”

    对于新任县令的三个问题,郑至远并不慌张,他沉思片刻,回道:“有关县丞的职责内容下官写成了册子一会儿就可以给沈大人送来。”

    顿了顿,他又说:“县丞最重要的职责是要辅助县令大人做事,和大人眼缘和心意最为合适,昭平县衙年轻小吏不多,依下官看宋云风可以一试,他是永和二十二年的童生,今年二十八岁,做事沉稳,为人细心谨慎。”

    “好,那辛苦你明日带他一起来吃饭。”沈新微微一笑,和两人辞别,跟秦宁向后院走去。

    只剩下两人时,秦宁轻声问沈新:“相公,我刚刚是不是不该呆在那?”

    “当然不是,如今我是昭平县一把手,县衙就是咱们家,你想去哪里都行。”沈新否定道,“为什么这么问?”

    “刚刚他们一直在看我,眼里好像有不解和责怪的意思。”秦宁抿了抿唇,控诉道。

    夏日衣袖单薄,两人贴的近了手指偶尔碰到一起,沈新牵住秦宁的手说:“等吴维尔走后,我会跟他们说以后见你如见我,你如今可以县令夫郎,大可以拿出县令夫郎的姿态来压制他们。”

    “好。”秦宁答应道。

    “这地方太穷了,县衙也穷,库银只有一百多两,等这摊事情忙完了我得去下面各个村庄看一看,找找经济增长点。”沈新说。

    秦宁回道:“那我也看看能不能在县里开个吃食铺子赚些银子。”

    沈新摇了摇头,“阿宁先和我一起看刚才和吴维尔交接的文书好不好?尤其是税收账册和土地登记薄,我想知道这里面有没有猫腻。”

    “至于找铺子这件事,先交给阿谷他们做吧,跟着你这么长时间也该历练历练了。”

    “事情太多,可信任的人还是太少了。”

    秦宁一一答应下来。

    带来的箱子已经归拢到了后院,明长明久几人正忙着打扫院落,搬扛物件到屋内。

    沈新离远看着他们忙碌的背景,偏头问秦宁:“县衙自己人还是太少了,我想让唯志和明见脱奴籍加入巡检队,你觉得怎么样?”

    第146章

    四人中唯志功夫最好, 明见心思活络,两人一起去巡检队想必也能尽快融入进去。

    “那明长和唯励会不会觉得不公平?”秦宁眼珠微动。

    “日子还长,只要事情办的好, 少不了他们的。”沈新笑了一下, “阿宁是不是该配两个贴身侍从了?”

    县衙不比往日宅院, 相公已是一方县令, 家里人也得各司其职、更有规矩章法才是。

    现在内院一共有六个仆从,包括四个哥儿和两个妇人。阳光透过长廊给秦宁脸上撒上一片光影,“先定一个珠章吧。”

    珠章年纪小,性子活泼。

    他又接着说:“沈瑾沈瑜一年比一年大了, 是不是也给他们一人配一个小厮常随?”

    沈新点点头, “是该给他们一人配一个年纪相当的书童了, 这两天空了就去人牙市场看一看。”

    秦宁“嗯”了一声继续说道:“事情越来越多, 家里人也得更有章法条理才行。”

    “愿闻其详。”沈新说。

    “应该让他们各司其职,各侍其岗, 比如紫珍和阿秀专门负责厨房饭食,平安和素影负责洗衣服和清扫屋子, 阿谷负责采买和其他琐事,怎么样?”

    “阿宁考虑周到。”

    说话的功夫,二人已经进了内院大堂,大堂分东西两厅, 正中间摆放着一套柏木做的木桌椅子, 东西两侧各放着一块白色屏风,东厅屏风后放置的是书案和书架, 西厅屏风后放的是一块小塌。

    “相公,大堂好大,物件也很齐全。”秦宁的视线被窗前的盆栽吸引, 他走过去轻轻碰了碰粉色的花瓣。

    “是。”沈新附和道。

    等秦宁走完一圈,沈新又说:“咱们去其他房间看看。”

    “好。”秦宁回道。

    内院除了正房、东西厢房、庭院、厨房、库房和茅房还有六间偏房可供家中奴仆居住,比他们在上京时宽敞不少,沈新和秦宁花了两刻钟转遍所有房间,又回了大堂。

    阿谷从庭院快步进来,开口道:“郎君,多数东西都归置妥当了,您和大人的箱子也放进了正屋,要不要进一步归置一下?”

    “不用了。”秦宁歪头想了一下,“你和明长唯励去外面买些米面等常用品,再买些肉菜回来做顿好的。”

    “沈瑾和沈瑜呢?”秦宁又问。

    阿谷应了一声,又回道:“二公子和三公子在厢房归置东西。”

    “行,你快去吧。”等人走后,秦宁跟沈新说,“我也得回屋去看看。”

    “一起。”沈新回道。

    日头越来越上,屋子四扇窗户大开依旧闷热,沈新翻找半天,拿出之前做好的硝石,找了盆水,把硝石放了进去。

    过了两刻钟,盆里的水凝结成冰,散发出阵阵凉意,秦宁一边把衣服放在衣柜里,一边感叹道:“屋子里凉快多了,还有硝石吗?”

    可以在屋子里都放一块,让大家都凉快凉快。

    “就剩这一块了。”沈新摇头道,“周围这么多山肯定有原料,过两日我去村庄找些回来,天太热了人都受不住。”

    “那咱们快些收拾,然后把冰盆放在大堂吧。”秦宁道。

    沈新正在写告示文书,闻言他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好。”

    又过了一会儿,二毛三毛领着灰灰站在房门口说:“哥哥,我们收拾好了。”

    两人额头上都是汗水,灰灰吐着舌头喘着粗气。

    “速度好快。”秦宁招了招手,“快进来。”

    三毛和灰灰奔向冰盆,二毛奔向沈新的书案,偏头问:“大哥,你在写什么呀?”

    沈新放下毛笔,把黄纸往二毛身边递了递,解释道:“要贴在门口的告示,说明我这个新任县令已经走马上任了,还有我的施政理念和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兴许是在书里面泡久了,九岁的二毛通身的书卷气比沈新还盛几分,他身体微微前倾,认真阅读起来。

    沈新看向身子歪倒快把脸伸进冰盆的三毛,开口道:“沈瑜,你去把明见和唯志叫到大堂等我,就说我有事找他们。”

    “好嘞。”三毛恋恋不舍地起身,飞速向门外跑去。

    “大人。”明见和唯志看向迈步进来的沈新,一同低头拱手行礼道。

    “坐。”沈新坐在上首,直截了当道,“你们两个可想脱奴籍?”

    明见和唯志对视一眼,他心中一跳,明白沈新从来不会有的放矢,他声音忐忑道:“大人此话何意?”

    虽然不知道其他人家是何种模样,但明见敢肯定,任何人家都比不上沈家,比不上大人一家人,东家可是拿他们当家人相处的。

    这可是把他们从死人拉回活人的大人啊。

    唯志更是直言道:“是我们哪里做的不对惹大人厌烦了吗?”

    “不是。”沈新笑了一下,“本官初至昭平,县衙里可信任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想让你们两个脱籍参加巡检队做一个士兵,帮我留意了解昭平县各处动向跟我汇报,你们可愿意?”

    “我愿意。”唯志立刻答应道。

    明见犹豫了一下,问道:“那我平日里还能回来吗?”

    唯志眼珠一转,也看向沈新,等待答案。

    “你们两个是我的人,晚上自然要回县衙住。”沈新说,“等将来你们有了成家的心思再搬出去也不迟。”

    两人再无疑虑,站起来弯腰真抱拳道:“多谢大人。”

    沈新递给明见刚写好的告示,说:“你们去找人把这个贴到县衙外面的告示栏上。”

    每日来看告示栏的人虽然不多,但昭平县新任县令上任的消息还是像小旋风一样向四周席卷。

    翌日上午,昭平酒楼二楼包厢,宴会过半,空气中酒香弥漫。

    沈新对在场之人也有了一些初步了解,许主薄为人圆滑周到,叶县尉大口吃肉喝酒,是宴会上唯一一个真醉的敞亮人,冯典史为人严谨吃饭一丝不苟。

    至于郑至达推荐的宋云风,确如郑县丞所说为人细心沉稳,在场之人谁的酒杯空了他都能立刻察觉并起身倒酒,但是否能胜任县丞一职,沈新觉得还得多看看。

    吴维尔脸颊泛红,打了个酒嗝语重心长道:“我在昭平县四年,一千多个日夜,没有一刻是放松的,现在突然要走了…”

    他捂了捂心口,伤心道:“这里民风淳朴,百姓热情好客,我还真是不舍啊…”

    说完,眼角便沾上了泪水。

    “大人真是心地仁善,一心为民啊。”许主薄跟着哽咽道。

    沈新端起酒杯敬道:“吴大人放心,我定然会好好治理昭平县,不负昭平县往日荣光。”

    一场饯别宴,从巳正到未时,主客尽欢。

    沈新回去又和秦宁看了一晚上的税收账本和人丁户籍册。

    又过一日,沈新穿着绿色官服在城门口送别吴维尔一家,双方依依惜别后,吴维尔登上了离去的马车。

    官场坑洼,车上的吴维尔晃晃悠悠,他感叹道:“终于远离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不枉他一直以笑脸作陪,也该让这个新科状元好好见识见识穷山恶水里的刁民和互相勾结的豪强地主。

    “大人功成身退了。”郑县丞坐在另一侧长舒一口气道。

    第147章

    沈新一行人乌泱泱地从城门口走回县衙, 所到之处百姓皆跪服。

    回了县衙,沈新坐在大堂上首,看向下面站着的几十名官员, 开口道:“本官初至昭平, 有几句话要提前跟大家说清楚。”

    “第一, 不得以任何借口欺压百姓、鱼肉百姓, 一旦发现定不轻饶。”

    “第二,不得以任何形式贪污受贿,绝不容许贪污腐败之风兴起。”

    “第三,明日我会重新张贴一份县衙各项规章制度, 县衙里每个官员、差役都要做好本职工作, 遵守制度, 依制度做事, 不得躲懒懈怠,一经发现, 本官会严守律法进行革职查办。”

    “若诸位有发现新制度有不合理的地方,也欢迎各位随时来找本官。”

    沈新扫向神色各异的众人, 继续道:“本官来这里不是虚耗光阴的,本官要办好事,办实事。一县治理非一日之功,非一人之功, 还需诸位同心协力, 对县事尽心尽力。”

    “有惩自然有赏,本官会每隔三月、半年、一年分别选出三位对昭平县具有突出贡献的人, 会根据贡献度给予犒赏和旌表等不同层次的奖励。”

    最后,沈新扫视一圈沉声道:“诸位可有疑问?”

    “没有。”众人朗声道。

    沈新满意地点点头,“许主薄、叶县尉、冯典史和宋云风留下, 其他人散了吧。”

    “下官告退。”不消片刻,大堂就空了下来。

    “坐。”沈新眼神示意道,“明日我要去下属村落走访,许主薄、叶县尉和宋云风同我一起去,可愿意?”

    “自然愿意,任凭大人差遣。”许主薄第一个回复道。

    “愿意。”叶县尉说。

    “下官荣幸之至。”宋云风跟着说。

    “明日卯时县衙门口集合,穿常衣便服,许主薄和宋云风带好纸笔,做好记录的准备,叶县尉再点两个衙差好手,带好干粮和水,银子去找我夫郎审批。”

    “明日县衙事务就靠冯典史了,若是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去内院找我夫郎,让他决定。”

    冯典史骤然出声道:“大人,政事不好让内宅之人参与吧。”

    沈新淡淡撇了冯典史一眼,淡淡道:“我与夫郎夫夫一体,他即是我,你对我有意见?”

    冯典史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喃喃道:“没意见没意见…”

    “事情交代的差不多了,你们可还有补充的?”沈新又问。

    “没有。”几人齐声道。

    沈新说:“叶县尉留下,其他人做事去吧。”

    等人走后,沈新把明见和唯志叫到跟前,跟叶超勇介绍道:“明见和唯志身上功夫很是不错,跟在我旁边屈才了,本官想着正好县衙巡检队缺人,就让他们进去历练一番帮帮忙,叶县尉意下如何?”

    叶县尉想也不想地拒绝道:“大人身边的人怎能做一个小兵,这如何使得,哪里有跟在大人身边有颜面。”

    沈新眯了眯眼轻笑一声,“你说的也有点道理,小小士兵确实是委屈他们了,既然如此,你们两个就勉强去当个巡检队长吧。”

    昭平县衙穷俸禄少,目前巡检队只有十几个人,分为三队,三队队长都以叶县尉为首。

    沈新看向明见和唯志,笑了笑:“还不快谢谢叶县尉。”

    “大人—”叶县尉眼里的焦急一闪而过。

    沈新抬了抬手,打断了叶县尉未尽的话,“此事无需再议,明见和唯志跟着叶县尉去领士兵服,今日就上任归队吧。”

    “是。”明见和唯志回答的特别响亮。

    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曾想这把火烧到了他这里,叶县尉面色稍显难看,他拱了拱手道:“下官告退。”

    官服沉重又闷热,沈新自觉事情都交代完了,便回了内院正屋,换了身衣服又去了大堂。

    秦宁正在看税收册子,二毛三毛靠在冰盆前下围棋。

    “阿宁,我回来了。”沈新坐在秦宁对面,“眉头皱这么紧,是账目有什么问题吗?”

    “明面上没什么问题,不过细究起来就不是这回事了,过往有很多支出的冗余杂项,而且县衙每月发的俸禄工钱加起来也得四五十两,只靠进城费和商税地税很难过活。”秦宁浅叹了一口气。

    沈新没多思考,开口道:“开源节流,把这些冗余的无用杂项全部停掉,再找经济增长点。”

    “放开胆子干。”沈新又说,“刚刚和冯典史说了一下明天的安排,他也没有异议。”

    也可能是不敢有异议,秦宁在心里默默腹诽了一句,“相公安心,我会安排妥当的。”

    “明日中午还回来吗?”秦宁问。

    沈新摇了摇头,“不回了,昭平县下属七个村落,我争取三天内考察完。”

    “那别忘了看看山里有什么果子和花之类的原料。”秦宁叮嘱道。

    “好。”沈新补充道,“明日我会多带硝土回来。”

    天气热的晚上都没法抱着阿宁入睡了。

    秦宁“嗯”了一声,放下手里的册子,从旁边抽出一打红纸,小声说:“今日有不少人家给我送了拜贴,都是县里的富贵人家,想来拜见我,我要不要见?”

    沈新说:“不忙的话可以见一面,看他们想要干什么。”

    见秦宁点头,沈新翻开人丁户籍册子看了起来。

    翌日,天清气朗。

    卯时,沈新带着唯励到城门口时,许主薄几人已经到了,旁边还有一辆骡车,准备周全。

    “大人好。”

    “出门在外不必称呼官职。”沈新回了一句,“骡车谁准备的?”

    “是下官家中骡车。”宋云风拱手答道。

    “不错。”沈新夸了一句,“车钱先记账,找我夫郎要。”

    宋云风迟疑片刻,沉声道:“多谢大人。”

    昭平县地广人稀,四周群山遍地,唯有位于南方的珍渔村临近西南海,是个靠打渔出海为生的渔村,这也是沈新的第一个目的地。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按照他以往的理解,珍渔村的日子不说富足也是能填饱肚子的,但从历年的赋税册子和人口情况上看,珍渔村竟然是周边七个村落里混的最差的。

    土路坑坑洼洼,骡车摇摇晃晃,沈新开口道:“几位身居昭平多年,对珍渔应当有所了解,诸位可畅所欲言。”

    徐主薄笑了笑,主动开口道:“下官在昭平县住了十几年,还真的没去过珍渔村,不过听过往去过珍渔村的小吏说,不知为何那里的村民很少出海打渔,又没有码头不通商船,只能靠种菜和水稻过活,但产量也不高。”

    海边大多为盐碱地,需要特定的农作物才能长得好,水稻是有些水土不服,沈新点了点头。

    许主薄见状试探性地问道:“大人今日打算去几个村庄?”

    “三个。”沈新笑了一下,“珍渔村,杏溪村,桂花坳,正好这三个村落挨着,还能节省点在路上的时间。”

    宋云风嘴角微抽,心下一阵无语,三个村庄,腿都得跑折了。

    叶县尉到是怀疑地看了一眼沈新的身板,心中不以为意。

    烈日暖阳,青草干燥,过了将近两个时辰,沈新一行人终于到了珍渔村村口。

    没等进村,就见到一个身形瘦小的人跌跌撞撞地往村口跑,后面还跟着两个壮年汉子。

    许是见到了骡车 那人边喊边往沈新这里跑,嘴里喊着:“救命啊救命啊,杀人啦,杀人啦。”

    第148章

    “郎君, 人到齐了,已经安排她们在大堂坐下了。”阿谷快步迈进正屋,低声道。

    “再等等。”秦宁拨弄桌上的算盘, 头也不抬道。

    “是, 郎君。”阿谷说。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秦宁才放下手上的册子, 走进了大堂。

    “我等拜见郎君。”左右两侧六个妇人和哥儿齐齐行礼道。

    秦宁走到上首坐下,轻声道:“起来吧,临时有事来晚了些,还望各位海涵。”

    今日来的这些人家中都是昭平县有些名望的商贾之家, 与昭平县的经济息息相关, 秦宁得严阵以待。

    “郎君这话是折煞我等了。”坐在左侧第二个座椅上的女人谄媚一笑。“郎君刚来昭平, 家中事物繁忙, 等一等也是应该的。”

    秦宁微微一笑,问道:“不知您是哪家夫人?”

    女人身形微胖, 略宽的嘴唇露出更大的笑意,她说:“妾身名为吕刘氏, 夫家姓吕,夫君叫吕平山,他是专门从事卖盐生意的。”

    盐属于官府垄断行业,商贾需要县衙下发的盐引才能售卖食盐, 自然要和官员搞好关系, 若哪里没了盐引就属于贩卖私盐,是重罪。

    秦宁看过记录, 吕平山之前是昭平县唯一一个拥有盐引的盐贩,想必不会少赚。

    吕刘氏旁边的女人见状迫不及待地接话道:“妾身是赵云氏,主街上的赵家布庄就是我家的生意。”

    …

    “妾身是何张氏, 家中做茶酒生意…”

    等在场之人都自报家门后,秦宁点了点头,直接问道:“诸位今日来有何要事?”

    “县令大人与郎君奔波多日初到昭平县,原不便打扰,但是快到了交秋税的日子,这才想着先来问问今年秋税的税率章程,大家也好早做准备。”

    明面上赋税制度是由朝廷统一制定的,但天高皇帝远,只要给朝廷交够了定量税银,也不会有人来审查县令是如何治理县城的,这里面的可操作性很大,也是为什么有的地方商税繁重,有的地方农税繁重,地方县令在一定程度上是具有征收赋税权的。

    “九月初才收各类秋税,如今刚过八月,时间还早了些。”秦宁不轻不重道。

    卫李氏瞧着秦宁的脸色,小心道:“是有些早,但家中的银子大多都压在了货物上,一时之间可能拿不出大量的现银,大家也是怕赶不上交税的日子,这才想来提前问问。”

    税银确实不能推迟,也是一项大收入,秦宁沉吟片刻道:“诸位放心,税收是重中之重,大人会好好考虑,尽快下发文书。”

    底下几人对视一眼,掩盖住各异心思,赵云氏率先起身拿起桌上的盒子,往前走了两步,笑道:“这里面是妾身精心纺织的罗棉,这个时节穿最合适了,还请郎君收下。”

    又让相公说中了,不要白不要,秦宁眸光微动,看向一旁的紫珍:“收下吧。”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其他坐着的女眷纷纷站了起来。

    “郎君通身气度非凡,家中新得了两幅大家的字画,还请郎君喜欢。”

    ……

    “这两坛子是自家酿造的荔枝酒,还望郎君品尝。”

    林林总总的箱子堆成了一小堆,紫珍送人离开县衙,大堂只剩秦宁一人,他站起来拆开盒子,眼里闪过惊讶,好几个盒子里面都夹着银票,票额都是百两起,加起来得有一千两了。

    昭平县的商贾之家都很有钱啊,秦宁小心地把银票放回原位,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又叫了门外的阿谷,两人一起把盒子搬进了正屋,打算等沈新回来再一起商议这些东西如何处理。

    珍渔村村口。

    许弘溪、宋云风和叶超勇等人簇拥在沈新左右,正前方瘦弱的小哥儿正跪在地上抓着唯励的鞋子哀声乞求:“好汉救命,我是被人骗来的,他们逼我成婚,我并不愿意,求各位好汉带我走。”

    追赶他的两个男人到了,自然也听到了这番话,见沈新一行七八人,两人缓了脚步。

    路大勇粗声粗气道:“我们教训自家不听话的夫郎是家事,你们可不要多管闲事。”

    “大哥,跟他们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路二勇恶狠狠地盯着地上的于木枣,快步上前,作势要把人拖过去。

    “不要,不要,救救我,求求你。”于木枣凄厉地喊叫,紧紧抱着唯励的腿不放。

    来活了不是,沈新看向候在一旁的叶超勇命令道:“把人留下。”

    “是。”叶超勇一个眼神,两名衙差就上前一左一右抓住路二勇的胳膊,把他按在了地上。

    宋云风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东家,咱们就带了两名衙差,穷山恶水出刁民,为了东家的安危着想,还是小心为妙。”

    “你们干什么,别人的家事也要管!?”路二勇被按在地上闷声叫嚷,衙差熟练地拿出破布堵住了他的嘴。

    民不与官斗,斗则必输。沈新没有阻拦往村里跑的路大勇,反而笑了笑,“不必担忧。”

    在场之人除了唯励都心梗了一下,宋云风更是后悔今日穿的是宽大凉衫,跑起来都不方便。

    许主薄见沈新意决,心里叹了一口气,还是年轻,他看着地上的于木枣冷声道:“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如何被骗的,一五一十说清楚。”

    于木枣被许主薄身上的气势吓了一个哆嗦,他结结巴巴道:“我叫于木枣,是双竹村于二头家人,前两日被后爹强卖到了路家,给路大勇和路二勇他们做夫郎。”

    经过刚刚一遭,于木枣已经看出来沈新才是主事人,他往前膝行几步,爬到沈新面前,哀求道:“我真的是被强迫的,公子求求你救救我吧,我什么活计都能干的,只求公子给我一口饭吃。”

    双竹村也是昭平县下属的一个村庄,距离珍渔村大几十里地,于木枣靠自己跑回去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

    “大人,婚嫁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情况在村与村之间很是常见,宁拆一桩庙不毁一桩婚,既然是家事我们还是不管为好,别看他现在哭的要死要活,过两日等他愿意了,我们反倒里外不是人、吃力不讨好了。”许主薄苦口婆心地劝道。

    显而易见的人口买卖被说成了父母之命的婚嫁好事,也难为许弘溪这张嘴了,沈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而问道:“一人侍二夫也常见?”

    见许主薄不说话了,沈新吩咐道:“带上他们进村。”

    “不要不要,我不要回去。”于木枣头摇成拔浪鼓,手杵在地上慢慢后退,他没敢碰沈新,成串的眼泪擦拭着脸上的黑灰落在土里。

    “若你说的是真话就不必害怕担忧,今日我家公子必定能让你离开这里,先上车吧。”唯励几步上前弯腰低声劝道。

    骡车到了村中央,周围便乌泱泱围上来十多个手持锄头镐头的汉子,个个凶神恶煞,农具对着骡车,“二勇哥在车上,那个贱人也在车上。”

    路大勇威胁道:“把人放了,不然今日就别想全须全尾地离开。”

    瞧着这些人不怕见血的样子,沈新眯了眯眼,招手示意两名衙差:“把路二勇放了。”

    又不顾他人阻拦,跳下了马车,唯励和叶县尉紧随其后,许弘溪和宋云风慢腾腾地往车下走。

    沈新沉声道:“于木枣是你二人夫郎?”

    路大勇肯定道:“当然,我们可是花了整整五两银子的聘礼才娶了他。”

    “我没有,我不愿意。”于木枣大声喊道。

    “一个破了身的小哥儿,往外看看除了我们哥俩还有谁愿意要你?你生是我们路家的人,死是我们路家的鬼。”路二勇吐了好几口唾沫,一脸阴测测道。

    于木枣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只知道摇头重复:“不,我不是,我不是…”

    珍渔村贫穷,很少有人家愿意把小哥儿和女儿许配给村里人,加上村里僧多肉少,久而久之就有共妻共夫出现,大家也见怪不怪了。

    “我朝户婚律,一女不可侍二夫,一哥儿不可侍二夫,违令者当没收全部财产并施棍刑。”沈新无视路二勇的污言秽语,他环视一周,“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

    沈新说的有鼻子有眼,一行人的衣着打扮也不像普通人,路大勇心下不确定,嘴硬道:“别听他胡扯,这么多年都这样,也没见官老爷说什么。”

    珍渔村村长名为余有银,他年岁大步子慢,刚刚被搀扶着走到这里,他盯了半天车上的人,心下觉得眼熟又有些不确定,但听见沈新的话时他心里咯噔一下。

    他扒开人群,往前走了两步,不确定道:“是主薄大人吗?”

    总算来了一个明白人,许主薄心里松了一口气,他灵活地下了马车,笑道:“是我。”

    “这是沈大人,是咱们昭平新上任的县令大人,今日特意来这走访调查,想看看大家都过的怎么样。”许主薄介绍道。

    在场之人无一不面色大变,他们立刻扔掉手上的农具,呼啦啦一大片跪倒在地,齐声道:“参见县令大人。”

    “起身。”沈新抬手道,“余村长去把村里人都召集过来吧,我有事要说。”

    发展重要,人权也很重要。顿了顿,沈新又补充了一句:“是所有人。”

    不消片刻,珍渔村的人就都到了,二百多人黑压压地站在骡车前面。

    沈新站在骡车车板上,沉声道:“珍渔村穷不好过活,过往有诸多陋习甚至违背律法,本官可以既往不咎,但若有女子和哥儿不是自愿被嫁过来甚至是被骗过来的人想离开,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任何方式进行阻拦。”

    瞧着底下几个麻木的人眼里闪过的光亮,沈新继续道:“离开的女子和哥儿也不要怕活不下去,可直接去县衙找本官安排活计,本官要大力发展昭平县,致力于全县百姓脱贫致富,到时人人能靠双手养活自己。”

    底下之人一片哗然,还有人大骂沈新是要断人子孙后代,绝村绝户。

    许主薄和宋云风像看撒子一样看着沈新,不知道这人哪里来的勇气和自信。

    叶县尉倒是高看了沈新一眼,觉得新来的县令是条汉子。

    沈新压了压手,开口道:“打铁还需自身硬,一味靠抢靠骗得来的媳妇,大家夜里真的能睡安稳吗?不怕哪日没了手脚、脑袋分家吗?”

    “诸位也不必慌乱,本官说要大力发展昭平县,自然也包括珍渔村,等珍渔村富起来了,还怕没有女子和哥儿自愿嫁过来吗?”

    见村民面色迟疑,沈新继续道:“本官在此立下承诺,一年之内,必定让珍渔村吃饱穿暖,收入翻倍。”

    第149章

    余村长虽然心里不信, 但明面上还是要给足县令大人面子,他率先跪下,感激涕零道:“多谢县令大人。”

    “起来吧。”沈新又说道, “找两个年轻汉子, 给我们介绍介绍村中情况。”

    “是, 大人。”余有银回头喊了一声, “大海,大山,过来。”

    趁着两人过来的功夫,余有银介绍道, “这是小老儿的大儿子和二儿子, 自小在村里长大, 很了解村中要事。”

    余大海和余大山个子相差不多, 大约五尺五寸,皮肤黑红, 但余大海右眉尾有颗黑痣。

    “拜见县令大人。”余大海和余大山走近后再次跪下来行礼,面色稍显拘谨。

    “起来吧。”沈新嘴角微勾, “先去田里看看。”

    “是,大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东走去,车夫和于木枣留在了原地。

    “大哥,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路二勇盯着坐在骡车上的于木枣, 眼里全是憋屈。

    “不然咋办。”路大勇握了握拳, “县令都已经开了金口,咱们只能认栽。”

    路二勇脸上明明暗暗, 言语里都是不甘心:“大哥,不然我们…”

    “闭嘴,那些人也是你能招惹的。”路大勇狠狠瞪了他一眼, 转身向村长走去。

    八月份的水稻呈现规规整整的绿色,但珍渔村的稻田明显稀疏,下垂的稻穗也干瘪得多,沈新站直身子问道:“村里现在有多少亩地?种的都是水稻吗?”

    “加起来一共二百多亩,回大人的话,都种的水稻。”余大海回答。

    二百多亩,人均一亩地多一点,沈新环顾一周,问道:“所有的土地都在这里了?”

    “是。”余大山点了点头。

    沈新又往前走了两步问:“一亩地能产多少担粮食?”

    余大海犹豫了一下,回答道:“一年可收两茬稻米,一亩地加起来一共能收两担稻米。”

    去年昭平县的田产秋税是一亩三斗,交完田税只剩八十多斤粮食,一年是一百六十斤粮食。

    一般情况下,一个成年男人一天最少吃两斤米,耕地又是重体力活,怎么算都不够吃啊。

    “拿把锄头。”沈新说。

    “大人,给。”余大山连忙递了过去。

    沈新接过锄头,蹲在地上开始刨土。

    许主薄叶超勇等人面面相觑,手不知道往哪里摆,只能蹲下来看着沈新的动作。

    土质松散,表面有浅色斑块,道边植被叶片发黄枯萎,确实是盐碱地,这块地适合种棉花,沈新心中有了计较,又问:“附近水源有几处?如何获取?”

    余大海连忙道:“只有长翠山的半山腰有处小溪,平日里大家靠那条小溪和雨水浣衣做饭。”

    “稻田里的水也是你们从山上挑下来的?”沈新问。

    “是,大人。”余大海一板一眼地回答。

    珍渔村南临西南海,北靠长翠山,沈新回望郁郁葱葱的起伏山脉,开口道:“上山一趟。”

    许主薄剁了剁发麻的脚心,他心中发苦,连忙开口劝阻,“山林茂密,异常湿热,蚊蛇野兽众多,大人贵体,恐有不便。”

    “许主薄不必担心,本官体格还算强健,。”沈新笑了一下,“大海,带路吧。”

    “是,大人。”

    长翠山大概百尺高,坡度较缓,三不五时出现的竹林给沈新一行人带来片刻阴凉。

    沈新瞟了一眼呼哧带喘的许主薄,缓了缓脚步问余大海:“这山上有大型野兽吗?”

    “这座山上大型野兽不多,但各种蛇和鸟蛮多的。”余大山解释道。

    山上走了一圈,沈新没发现很有价值的资源,溪水的源头应该是一处地下水,短时间内不会枯竭,半山腰的溪流宽阔顺畅,无论是放置水车还是挖水渠都能将溪水引到山下,日后村里人用水也更为方便。

    下山后,一行人已经在山脚阴凉处歇了一盏茶,许主薄依然气喘如牛,沈新忍不住问道:“可还能撑得住?”

    “下…下官…可以。”许主薄杵着一根木棍,全然不顾形象,瘫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平缓着呼吸。

    “行,那再休息一盏茶吧。”沈新点了点头,长叹一口气,“诸位要多加强身健体,才能更好地完成政务。”

    别管新任县令有没有料,这体力明显不像个白弱书生。宋云风擦了擦额上的虚汗,赞同道:“大人说得对。”

    海浪哗哗地拍打在礁石上,薄薄的青苔被染的更加鲜绿,一艘暗色木船在海水与沙石之间飘飘荡荡,几个光着屁股的小孩正在沙堆上打闹玩耍。

    天蓝水蓝,空气咸湿,海岸线得有大几百尺,一眼望不到头,沈新没打扰那群孩子,他指着那艘破旧不堪而木船问:“你们村里只有这一艘船吗?”

    “是。”余大海目光微闪,“船贵村里人买不起,要是出远海的话我们就从山上砍竹子做竹筏当船使。”

    他又补充道:“村里的小子自小就是在海里泡大的,水性好,要只是抓两条鱼游过去抓就行了。”

    柔软的沙子被烈日照的滚烫,被沈新踩出一个个鞋印,他试探性地问道:“海里鱼虾丰富,你们就没想过多做两艘船下海抓鱼,赚些银子改善生活?”

    “海上风浪重重,村里人大多求安稳,不愿冒险。”余大山憨厚一笑,“好在海边鱼虾也不少,节约着点抓也能填饱肚子。”

    有海自然有岛,若是有无人小岛行事也会方便许多,沈新看向余家兄弟问:“附近可有海岛?你们可曾去过?”

    “没…没有。”余大海头摇成拨浪鼓。

    “今日就先到这里吧,辛苦两位了。”又转了转,沈新一行人回到了骡车旁,他说,“唯励,给介绍费。”

    唯励闻言从荷包里拿出十五枚铜钱递给余家兄弟,余大海连连摆手,面色诚惶诚恐道:“大人,这钱我们不能收…”

    余大山接话道:“这一上午大人奔波劳累,家中备了薄酒小菜,大人若不嫌弃可吃两口,填填肚子。”

    “收下吧。”沈新抬了抬手,“不用了,今日另有要事,不耽误时间了。”

    在珍渔村逗留了将近一个时辰,已经接近中午了,他们得尽快赶往下一个村落。

    而且各家各户口粮本就不宽裕,何苦来哉。

    “是,多谢大人。”余家兄弟弯腰双手捧着铜钱,直至骡车驶离村口都没起身。

    “大人,咱们下一个村庄去哪?”叶县尉试探着问。

    出了珍渔村不不远,沈新就让车夫找了处山林密林,一行人围坐在一起正在吃午饭。

    “去杏溪村。”沈新回。

    天气炎热饭菜放不住,秦宁给他带了三屉肉馅包子,因外夹层放着冰块,现在摸着还是冰凉的。

    许主薄带的糕点早就因颠簸散开,黄黄绿绿瞧着就没胃口,其他人带的都是馒头咸菜,倒也能吃得下去。

    沈新瞥了一眼眼巴巴看着他的徐主薄和抱坐在不远处的于木枣,对唯励说:“给许主薄、车夫和于木枣拿包子。”

    多吃点才好干活,如今可是缺人的很。

    “多谢大人。”许主薄接过白胖的包子,心下竟有些感动。

    县城。

    林斐济抬起袖子擦干额上的汗,扬起满是黑灰的小脸看向昭平县衙的匾额,心下松了一口气。

    昭平县衙,他终于走到了。

    门口的衙差见穿的破破烂烂的林斐济,冷声呵斥道:“何人在此驻足?赶快离开,县衙门口不得逗留。”

    林斐济拱了拱手,拿出自己的秀才印信,沉声道:“我名林斐济,是沈县令一家旧识,今日有要事想求见县令大人。”

    时间紧迫,他得尽快见到沈新,顿了顿,林斐济把身上仅剩的一块碎银子递了过去:“还望大人尽快帮忙通传。”

    “秀才公稍等。”衙差犹豫了一下,没接林斐济手上的银子,快步向衙内跑去。

    “典史大人,门口有个乞丐模样的秀才,名为林斐济,他找县令大人,说是县令大人旧识,要把人放进来吗?”

    冯典史想到昨日沈新的话,犹豫了一下,说:“去内院找问问县令郎君,让他定夺吧。”

    “是,典史大人。”衙差告退后又马不停蹄地往二堂奔去。

    “郎君,县衙门口有位自称为林斐济的秀才公,说与县令大人是旧识,想要求见县令大人。”

    “确定叫林斐济?”秦宁语气惊讶道。

    “是。”衙差肯定道。

    “快把人请进来。”

    以林斐济的天资,不在南江府备考科举,怎么到这来了?怕不是有大事,秦宁有些坐不住了,他放下手上的册子,叫住走到门口的衙差,“等下,我亲自去。”

    “郎君,等等我们。”明长和珠章见状也立刻跟了上去。

    到了门口,背着光秦宁好一会儿才把这个满脸黑灰的人,和记忆中那个白嫩通身都是书卷气的林斐济对上号,他叫道:“林兄弟…”

    终于见到了想见的人,林斐济眼眶忍不住泛红:“秦掌柜。”

    一年不见,林斐济已经十四岁了,顾着性别大防,秦宁只伸了伸手邀请道:“先进来再说。”

    两人在内堂坐下,秦宁给林斐济倒了一杯凉茶,关切道:“到底怎么了?林兄弟怎么弄成这样?”

    “秦掌柜,我想单独和你说。”林斐济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珠章。

    “好。”秦宁没多迟疑,让珠章退到了门外。

    等屋内只剩下林斐济和秦宁二人时,林斐济砸下一个大雷:“不久前我才知道我其实是个小哥儿,科举之路眼看是不成了,但我不想按部就班地嫁人,所以这次是来投奔沈大哥和秦掌柜的。”

    第150章

    秦宁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他眨了眨眼,捏了捏手臂上的软肉,轻“嘶”了一声。

    确定他不是梦里, 秦宁嘴巴开合半天才发出声音:“你…是小哥?”

    林斐济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暗淡, 轻轻“嗯”了一声。

    “可你的额间并没有红痣……”秦宁喃喃道。

    林斐济眼里闪过一丝恍惚, “好像是因为我小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 额间的红痣莫名其妙消失了,这么多年才一直没察觉出来。”

    秦宁察觉到了林斐济的情绪,把还想问的话语咽了回去,轻声道:“先吃点东西, 再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吧, 从南江府到昭平县这一路上奔波劳累想必很是辛苦。”

    林斐济摇了摇头, 大堂内若有若无的冰气和草木香消除了他心底的燥意,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恐怕现在还不行,今日早晨跟我一起来的陈家商队在燕阳山被一伙山匪抓走了, 我想请沈大哥出面联合曲阳县县令一起带兵剿匪。”

    秦宁仔细打量着林斐济,连忙问道:“你可有受伤?”

    “没有。”林斐济心中闪过暖意, 他摇了摇头,“那伙山匪是在商队休息的时候突然出现的,十几个壮汉山匪有备而来,商队虽有镖师, 但双拳难敌四手, 他们又哪里敌得过刀尖舔血的匪徒,最后都被山匪抓走了。”

    “当时我去了远处的密林解手, 回来的时候打斗已经接近尾声,敌强我弱,我就没冒头, 想着等这伙山匪走了再来昭平县搬救兵。”

    曲阳县是昭平县的邻近县,燕阳山刚巧在两县中央,和曲阳县令周璇会浪费更多的时间,还不如相公带兵去剿匪,还能树立威信,秦宁心思转了一圈,摇了摇头道:“现在怕是不行,相公去了下面的三个村落考察情况,估计得晚上才能回来。”

    “那能不能派人去把沈大哥请回来?”林斐济皱了一下眉头又松开,“那伙山匪绝非善类,押送货物的镖师让他们杀了好几个,商队里还有哥儿和女子…”

    可以想象,他们落在杀人不眨眼的山匪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秦宁顿了顿,又解释道:“相公今天要去的每个村庄离县城驾车都要一个多时辰,来回就是三个时辰,而且我们也不知道他走到哪个村子了,去了也可能找不到。”

    林斐济面色有一瞬间颓然又恢复如常,他不抱希望地问道:“秦掌柜可知县城有多少巡检兵?能否提前准备方便沈大哥调派?”

    秦宁思索了一下,回复道:“巡检兵有十八人,还有两名弓手,还不知道相公会如何做,准备好像也没多大用处。”

    “二十个人…从昭平县到曲阳县徒步要五个时辰。”林斐济喃喃道。

    他面色恳切地看着秦宁:“秦掌柜,不若我们提前准备些饭食,让他们吃饱了也有力气走路。”

    “林兄弟考虑周到。”秦宁赞同地点点头。

    “我如今…不是男子了。”林斐济笑了一下,“称我为斐济吧。”

    “好。”秦宁抿了一下唇,面色严肃道,“斐济,你赶快洗澡休息吧,晚上可能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既然发现了相公一定会去剿匪的,兵贵神速,相公很可能今晚就出发。

    “好,多谢宁哥儿。”林斐济没多犹豫,答应了下来。

    太阳沉落天际,天空逐渐染上墨蓝,沈新一行人风尘仆仆到了城门口。

    唯志已经在城门口站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见到沈新的影子,他激动地大喊了一声,“大人。”

    沈新抬了抬手,骡车慢慢停了下来,他问:“怎么了?”

    唯志凑到沈新跟前,轻声道:“大人,郎君让我来跟您说今日有一队商队在燕阳山连人带货被一伙山匪抢走了,死了两个镖师,被抢走的人里还有女子和哥儿。”

    商队被抢必然得尽快解决,那伙山匪一个都不能不留,不然以后都商队都不敢进昭平县,还谈什么经济增长。

    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正好免费的苦劳力也有了。

    沈新“嗯”了一声,转头跟车上的官员们说:“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大家先跟我回县衙。”

    许弘溪揉了揉还在发抖的腿,嘴唇哆嗦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沈新又看向唯志,解下腰间的牌子,吩咐道:“你拿着我的手令,召集所有巡检兵在县衙集合,两刻钟我要见到所有人。”

    “是。”唯志接过手令,立刻向城内跑去,载着满车货物的骡车也缓缓驶向县衙。

    沈新迈进大堂第一眼就见到了坐在木椅上的秦宁,他心情立刻就好了起来,“阿宁。”

    “郎君安。”紧跟着进来的叶县尉、宋云风和许弘溪齐齐拱手道。

    和沈新共事第一天,让这三个人知道了活着的不容易,也让三位心甘情愿给这位让县令大人放在心里、嘴里、眼里的郎君行礼。

    “起来吧。”秦宁颔首轻声道,他视线偏移,看向林斐济,“相公,你看谁来了?”

    “沈大哥。”林斐济顺势拱了拱手,行了个书生礼。

    “林弟,你怎么来了?”沈新笑了一下,“难不成是打算行万里路再步入考场一举夺魁?”

    秦宁悄悄扯了扯沈新的袖子,对着沈新的目光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林斐济现在顾不得面前两人的眉眼官司,他言简意赅地把遇到山匪一事说了一遍。

    “诸位有何想法,这伙山匪该不该剿?皆可畅所欲言。”沈新盯着墙上的县城舆志图说道。

    宋云风嘴角微抽,和许弘溪对视一眼,默契地垂头看向地面。

    往日里两个玲珑心思的人都不开口,叶县尉想了一下,开口道:“大人,下官以为山匪该剿,但还需从长计议,今日天色已晚,大家已经精疲力尽,还是等明日休整好再联合曲阳县令一起商议。”

    沈新回头,诧异地看着叶县尉:“走这么点路你们就累了?”

    叶超勇感到沈新眼里的嘲讽,脸色陡然涨的通红,嘴硬道:“下官自然不累,不过是怕大人身体撑不住。”

    宋云风和许弘溪心底同时叹了一口气,完了,这个叶超勇,给他个坑他就往里跳。

    “本官身强体健,叶县尉不必担忧。”沈新笑了一下,“既然大家不累,那等吃完饭就出发,许主薄和冯典史镇守县衙,叶县尉和宋云风跟着一起去。”

    沈新伸出手指在舆志图上的燕阳山一点,沉声道:“兵贵神速,杀他个措手不及。”